第1章 抬起头来
暮春的风，裹挟着暖意与草木萌发的清气，拂过相府重重叠叠的院落。
颜姝是相府嫡女，父亲母亲很是宠爱，此刻立在东院小厨房外，指尖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檀木食盒。食盒里盛着父亲刚刚传人要她送的的那盅参汤。
“父亲从不在午饭后再用参汤，只喝两口清茶即可，鹤书，你没有听错吧。”
那个叫鹤书的小厮连忙行礼，“大人确实是这样吩咐的。小的伺候大人多年，不敢揣测大人心意。”
热气隔着盒壁，熨贴着掌心，却丝毫暖不进心里去。她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影。
“小姐，”贴身丫鬟云袖轻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老爷那边传了话过来，说……说眼下正与贵客商议紧要事务，暂不得空。请您……请您先将汤送去桃园候着，待事务议毕，自会遣人去请您。”
“桃园？”颜姝的声音很轻，疑惑更重了，今天心静不下来，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她抬眼，目光掠过眼前曲折的回廊、高耸的院墙，投向相府深处那片被重重花木掩映的方向。
暮春时节，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烈，远远望去，如粉雾，灼灼其华。
云袖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不可闻：“是，老爷亲口吩咐的，说是桃园景致好，让小姐稍待片刻，也……不闷。”
她接过云袖递来的、用以遮蔽春日风沙的薄纱面巾，指尖微凉，缓缓覆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只是她似有心事，眉头微蹙着。
相府的桃园，是京中一绝。数十株老桃树虬枝盘结。此刻，千万朵粉瓣白蕊的桃花开得层层叠叠。微风过处，花瓣便簌簌而下，如一场雪，无声地飘落，沾满了颜姝的裙裾和发梢。
她站得很首，背脊挺得如同一株新生的翠竹，遗世独立。西周静极了，只有花瓣落地的微响，还有她的心跳声。
时间在浓郁的花香与无声的落花中慢慢流失。参汤的热气，隔着食盒，似乎也一点点散尽了。在颜姝微微泛起困意时，一阵谈笑声，由远及近，穿透了重重花幕，打破了桃园的安静。
“……殿下请看，这便是家父最为珍爱的桃园。这几株老树，还是前朝御苑的遗种，花开时节，堪称京中盛景。”那是兄长颜珩的声音，清朗圆滑，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殷勤与热络。
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比颜珩的嗓音低沉几分，却如同上好的玉石相击，清越中透着雍容：“果然名不虚传。花气袭人，令人忘俗。”
颜姝的心，在听到那个“殿下”称呼的瞬间，猛地向下一沉！血液似乎刹那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凉。
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想将自己藏进那桃树树干之后，身影在纷落的花瓣中显得格外单薄。兄长在干什么，自己亲事还没有定下来，怎能见外男，还是皇子。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谈笑声也越来越近。
“咦？那是……”颜珩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尾音上扬，清晰地指向颜姝藏身的方向。
晚了。
颜姝甚至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纷扬的落花枝影，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她明白，自己被父亲和兄长安排了。
再无退路。颜姝闭了闭眼，她缓缓转过身，双手捧着那己有些凉意的食盒，朝着脚步声的来源处，屈膝深深福了下去。宽大的衣袖垂落，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臣女颜姝，拜见太子殿下。”她的声音响起，如同珠玉落入玉盘，悦耳极了，带着一丝颤抖，在这寂静的花海里，清晰无比。
落花依旧无声地飘洒着。
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在纷飞的桃花瓣中缓缓踱近。金线绣制的西爪蟒纹若隐若现，随着步伐沉稳地流动，尊贵而威严。步履停在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颜相家的千金？”太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方才与颜珩交谈时的疏离，多了几分温柔和意味深长。
“是。”颜姝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视线只能看到对方袍服的下摆和那双绣着云纹的朝靴。那靴子停在她面前，纹丝不动。
“抬起头来。”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颜姝的指尖在食盒光滑的檀木面上轻轻蜷缩了一下。她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了头。
恰在此时，一阵强劲的春风骤然卷过桃林，裹挟着无数粉白的花瓣，面上的轻纱被风猛地一掀，挣脱了她鬓边玉簪的束缚，打着旋儿，轻飘飘地向空中飞去，瞬间便融入了漫天飞舞的花雨之中。
所有的遮蔽顷刻间荡然无存。
暮春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她的脸上。眉如远山，眸如秋水，无一处不精致，肌肤胜雪，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
骤然暴露在陌生的目光下，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惊慌，如同受惊的小鹿，水光潋滟，更添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纯真。几片花瓣落在她微微敞开的衣领边缘，映着雪肤，美得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