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姝自小时便冰雪聪明,颜相深谋远虑,认为女子应当贞静,却也应当学些学问。虽不能科举入仕,也能增些见识,于是准了姝儿女扮男装入家塾读书。
初春时节,相府那棵百年老槐树刚抽出嫩绿的新芽,枝杈便不堪重负地向下弯了弯。穿着月白锦缎长衫的“少年”正手脚并用地往上攀,动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莽撞劲儿。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从束得不算太紧的发髻里溜出来,贴在微红的脸颊边。
“呼……”颜姝喘了口气,终于够到了墙头那粗糙的砖沿。相府的高墙隔绝了外面市井的喧嚣,也隔绝了她向往的自由。
父亲总说“女子当娴静温婉”,可那些绣绷、琴谱和厚厚的《女诫》只让她觉得沉闷。今日哥哥颜珩被父亲叫去考校功课,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费力地将一条腿跨上墙头,正打算一鼓作气翻过去,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墙根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少年身形挺拔,一身利落的蓝色骑射劲装,勾勒出初显的英气轮廓。他剑眉斜飞,一双眸子黑亮如点漆,此刻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墙头上狼狈的“少年”,嘴角噙着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阳光穿过稀疏的槐叶,在他棱角渐显的脸上跳跃。
颜姝的心“咚”地一声沉到了底。完了!被发现了!她僵在墙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少年不慌不忙地踱步过来,仰起头,声音清朗:“这位……同窗?好兴致啊。这是要去哪儿散心?”他特意加重了“同窗”二字,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我都看见了”。
颜姝的脸腾地一下烧得更红了,强作镇定:“咳,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兄台……也是新来的学生?”她记得父亲提过,今日有几位世家子弟新入家塾,想必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靖远侯府,林岐。”少年自报家门,目光带着一丝审视的探究。他背在身后的手慢悠悠地伸出来,指间夹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笺,那正是颜姝前几日被先生罚抄、却只写了开头几行就丢在书案上的《大学》序言。
他晃了晃那张纸,笑容加深,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有些晃眼:“颜弟?听说颜相家学渊源,学生都是勤勉向学的,这翻墙逃课,还欠着先生课业,啧啧……”
颜姝只觉得一股血首冲头顶,她女扮男装上学本就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若是在第一天就被新来的同窗捅破,后果不堪设想!她顾不得许多,急道:“你待如何?”
林岐将那张纸在掌心拍了拍,慢条斯理,每一个字都敲在颜姝紧绷的神经上:“简单。要么,”
他指了指墙外,“带我一起‘透透气’。要么,”他又晃了晃那张纸,“我这就去寻先生,请教请教这功课该当如何补全,顺便问问,相府家塾的规矩里,允不允许学生翻墙。”
墙头上的“少年”脸色变幻,咬着下唇,一双清亮的杏眼里满是挣扎和恼怒,瞪着底下那个笑得像只狡猾小狐狸的林岐。春风吹过,卷起几片嫩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
僵持只持续了几个呼吸。颜姝狠狠剜了林岐一眼,带着豁出去的破罐子破摔:“……上来!”声音又急又气,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林岐得了准信,他后退两步,一个利落的助跑,脚尖在粗糙的墙面借力一蹬,轻松地攀上了墙头,稳稳坐在颜姝身旁。动作干净漂亮,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身手不错啊,小侯爷。”颜姝没好气地刺了他一句,方才的紧张感消散了不少。
“过奖过奖,”林岐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侧过头带着纯粹的好奇和兴奋,“你常这么干?外面有什么好玩的?”
“想知道?”颜姝挑挑眉,忽然起了点捉弄的心思,猛地用手一撑墙头,整个人便朝着墙外跃了下去。月白色的衣袂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
林岐一愣,随即低低笑骂了一声:“喂!等等我!”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后巷。颜姝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连空气都比相府花园里的花香更自由几分。她回头,看到林岐也己稳稳落地,正拍着手上的灰,脸上是和她如出一辙的、逃出樊笼般的畅快。
“走吧!”颜姝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贝齿,“带你见识见识!”
两人沿着小巷飞奔起来,将相府高大的院墙和那些繁文缛节统统甩在了身后。颜姝熟门熟路地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梭,带着林岐挤进人头攒动的东市。
她像一只放出笼子的小鸟,在糖画摊子前挪不动步,对着吹糖人的艺人看得目不转睛,又在一个卖泥哨的小贩前挑挑拣拣,拿起一个造型拙朴的小鸟泥哨,放在唇边用力一吹。
“哔——”一声嘹亮又带着点滑稽的哨音响彻小摊周围。
林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脸,忍不住也大笑起来,他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贩:“老板,这个我买了。”
他把那个小鸟泥哨塞到颜姝手里:“喏,归你了。下次翻墙,吹一声当暗号。”少年人的友谊,有时建立得就是如此简单首接。
“谢啦!”颜姝毫不客气地收下,又吹了一声,“哔——”
日头不知不觉偏西。当两人带着一身市井的烟火气和零星买来的小玩意儿,再次鬼鬼祟祟地翻回相府后墙根时,夕阳己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
“今日……”颜姝站在墙根下,看着林岐,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郑重,“多谢你没告发我。”她指的是那页要命的功课纸。
林岐正整理着翻墙时弄皱的衣襟,闻言他扬了扬下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和理所当然:“小爷我一言九鼎!说了带你玩,就不会告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雪笺,“不过这个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颜姝的心又提了起来。
林岐看着她瞬间紧张起来的小脸,恶劣地笑了笑,将那张纸“唰”地一下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纸屑纷飞,在晚风中飘散。
“下不为例!”他拍拍手,然后利落地攀上墙头,回头朝她伸出手,“快上来!再磨蹭真要被发现了!”
颜姝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她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少年的手臂结实有力,带着温热的体温,稳稳地将她拉了上去。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相府高高的院墙之内,只留下墙根下散落的点点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