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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的家塾设在跨院一处清幽的轩馆内。窗外几竿翠竹掩映，微风过处，竹叶沙沙。
今日讲授《盐铁论》，先生是京中素有“铁面学究”之称的周老夫子，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穿得一丝不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引经据典，剖析着盐铁官营与民生疾苦的关窍。
“……是故，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盐铁之利，国之命脉，也是民之膏血。朝廷专卖，可聚财以强兵，然层层盘剥，物价腾贵，小民生计维艰……”
周老夫子捋着稀疏的胡须，目光如电，扫过下首正襟危坐的几个学生。颜姝穿着白色的男装，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头乌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坐姿看似端正，实则眼神放空，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书页边缘轻轻划着。
“小颜！”周老夫子突然点名，声音陡然拔高。
颜姝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目光聚焦，对上老夫子审视的目光。
“你且说说，桑弘羊推行均输平准之法，利弊何在？于今日朝局，又有何可鉴之处？”老夫子的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她这身男装的伪装。
学堂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其他几个世家子弟，有的屏息凝神，有的微微蹙眉思索，有的则带着点看好戏的神色悄悄瞥向颜姝。
颜姝吓了一跳，不过作为夫子的得意学生，她丝毫不慌，声音清朗，条理清晰：“回先生，学生以为，桑弘羊均输平准之法，其利在于……”
周老夫子原本严肃紧绷的脸色，随着颜姝的讲述，渐渐缓和，露出赞许。待她说完，老夫子微微颔首：“嗯。见解虽稍显稚嫩，但引证有根基。看来是用了心的。”他目光转向其他学生，“你们当以此为勉，切莫虚度光阴。”
颜姝悄悄松了口气，手心己是一层薄汗。她抬眼，正对上林岐悄悄转过来的视线。冲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看，小爷厉害吧”。
然而，这短暂的得意并未持续多久。
散学后，学生们陆续收拾笔墨离开。周老夫子习惯性地开始检查前一日布置的抄写功课。他走到颜姝的书案前，拿起那厚厚一叠抄写——那是林岐模仿她的笔迹完成的。老夫子翻看着，起初神色尚可，翻到后面，眉头却越皱越紧。
老夫子将手中的一叠纸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刚走到门口的几个学生都顿住了脚步。
颜姝心头一跳，暗道不妙。
“前日老夫罚你抄写《大学》序言二十遍，你便是这般敷衍塞责的？”
周老夫子指着那叠纸，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前面十遍，尚能看出是你自己的笔迹，虽潦草了些，尚算用心！可这后面十遍……”他抽出几张，抖得哗哗响，
“这笔力遒劲，转折分明，分明是换了他人代笔！说！是谁替你抄的？”
看她不说话，老夫子气愤又痛心。
“你平日论及国策水利，见解精辟，老夫常引以为傲！为什么在基础功夫上如此懈怠？竟还…竟还找人捉刀？你可知‘治大国若烹小鲜’，根基不牢，纵有奇思妙想，也是空中楼阁！”
颜姝抿紧了嘴唇，指尖掐进掌心。她无法辩解。老夫子说的没错，她懒于这些笔墨功夫，那些宏大的构想在她脑中，却总是不耐烦将它们一笔一划誊录下来。
颜姝低着头，手指绞紧了衣摆。供出林岐，两人都得受罚。可不供出来，这黑锅就得她一个人背到底。
就在她急得额头冒汗，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身影几步跨到了她的书案旁。
“先生，”林岐站得笔首，声音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坦荡，“是学生替她抄的。”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岐身上，有惊讶，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
周老夫子的目光冷冷射向林岐：“林岐？你好大的胆子！身为侯府子弟，不思进取，反倒助人舞弊，欺瞒师长！你可知错？”
“学生知错。”林岐垂着眼，语气倒是干脆，“甘愿受罚。”
“好！好一个‘甘愿受罚’！”周老夫子气极反笑，“既如此，你二人，今日便将这《大学》序言，各自再抄写五十遍！明日散学之前，交到老夫案头！少一遍，加倍！”
他顿了顿，目光严厉地扫过两人，“还有，罚站廊下，面壁思过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何为诚信，何为同窗之谊！”
相府家塾外的长廊下，颜姝和林岐并排站着，面朝冰冷的墙壁。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颜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人，声音愧疚：“喂……连累你了。害你也被罚站。”
林岐保持着面壁的姿势，头都没动一下：“哼，知道就好。下次好吃的得分我一半。”语气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罚站五十遍抄书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颜姝心里那股愧疚被暖流冲淡了些，小声道：“……谢谢你啊，林岐。”
“谢什么谢，”林岐终于偏过头，瞥了她一眼，嘴角又扯出那个有点欠揍的弧度，“小爷我乐意。”
“不过说真的，你那字……也太难模仿了，软趴趴的，一点筋骨都没有。害我手腕都写酸了。”
颜姝被他这嫌弃的语气逗得差点笑出声，连忙忍住，“你懂什么，那叫‘簪花小楷’，清雅秀丽！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写得跟刀劈斧凿一样？”
“刀劈斧凿怎么了？有气势！”林岐不服气地反驳。
“是是是，林大将军的字最有气势，以后写军令状，保管敌人一看就被吓破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冷风里低声斗着嘴。五十遍抄书的沉重惩罚，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冰冷的墙壁前，两个小小的身影靠得很近，影子在夕阳下交融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