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成了颜姝夏日里最爱的去处。她爬上树,倚靠着树干,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水经注疏》,正看得入神。
“小颜!”刻意压低却依旧清亮的喊声从树下传来。
颜姝从书页间抬起头,循声向下望去。只见林岐正站在槐树下,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油纸包,一股混合着蜜糖和坚果的甜香正丝丝缕缕地飘上来。
“快下来!刚出炉的琥珀桃仁,香得很!”
颜姝眼睛一亮,合上书,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站起来。她往下看了看高度,比上次翻墙可高多了。她有些犹豫,试着探出一只脚,想踩住下面一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横枝。
就在这时,一阵风毫无预兆地卷过,颜姝脚下那根横枝本就湿滑,被她这么一踩,加上风的力道,竟猛地向下一沉!她重心瞬间失衡,发出惊呼,整个人首首地从树上栽了下来!
“小心!”林岐脸色骤变,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试图去接。
然而颜姝下坠的势头太猛,林岐冲过去的角度也有偏差。他只来得及托住她半边身子,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一起踉跄着重重摔倒在厚厚的草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尘土和草屑飞扬
“嘶…我的腰…”林岐倒抽着冷气。
颜姝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
林岐一声惨叫,脸都白了,“姑奶奶!你……你悠着点!”
颜姝终于爬起来,自己也摔得七荤八素,那惊魂一刻的恐惧,此刻化作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她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带着哭腔控诉,声音哽咽,“都怪你!要不是你叫我…我怎么会摔下来!疼死了…呜……”
他挠了挠头,试图解释,“别哭……怪我怪我!我不该在底下叫唤。”
颜姝只是抽噎着,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脸颊上沾了泥痕,又被泪水冲刷开,糊成了小花猫。
林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一种莫名的慌乱。他忍着腰背的酸痛,咬牙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摸出一方干净的素帕,让她擦眼泪,又献宝似的把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金黄酥脆的核桃仁。
“快尝尝!新开的铺子,排了好久的队呢!”
颜姝用帕子擦了擦脸,拈起一颗放进嘴里,核桃仁的香气混合着焦糖的甜美瞬间弥漫开来,她小口嚼着,红肿的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
林岐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看着颜姝脸上残留的泪痕,眼神闪了闪,忽然道:“走,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保证比这桃仁还甜!”
颜姝疑惑地抬起头。
林岐神秘一笑,“跟我来!”
她任由他牵着,绕过假山池塘,走向颜府那扇平日里仆役进出采买的、不起眼的侧门。侧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人像灵活闪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小巷。一个面容朴实、穿着短打的车夫正坐在车辕上打盹。见林岐出来,车夫立刻精神了,恭敬地跳下车。
“去东市大街。”林岐简短地吩咐了一句,扶着颜姝上了车。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颜姝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那点残余的惊吓和委屈,渐渐被一种冒险般的兴奋取代。
车子在喧闹的大街中段停下。颜姝跟着林岐下车,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琳琅阁”。
宽敞明亮的大厅内,陈设着无数流光溢彩的珍宝。巨大的珊瑚树红艳如火,形态奇崛地立在角落;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观音像,温润莹白,宝相庄严。
“走啊。”林岐却神态自若,仿佛进自家后花园一般,带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
他刚踏进门槛,眼尖的掌柜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那掌柜约身材微胖,穿着绸缎长衫,圆脸上一双精光内敛的小眼睛,一看便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哎哟!小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掌柜的声音热情洋溢,对着颜姝也微微躬身,“这位小姐,快请里面看茶!”
林岐随意地摆摆手:“不必了。把你们这儿新到的、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瞧瞧。”
掌柜脸上的笑容更盛,连忙应道:“是是是!小侯爷稍候,小的这就去取!保管都是顶好的稀罕物儿!”
说着,他亲自小跑着去了后堂,捧着一个檀木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托盘上铺着丝绒,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七八个打开的锦盒。
一时间,宝光西射,几乎耀花了人眼。红得像燃烧火焰的鸽血红宝石,在丝绒的衬托下更是艳光逼人,每一颗都纯净剔透,切割完美,闪耀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掌柜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方桌上,殷勤地介绍:“小侯爷,小姐,您二位请看。最难得的是这几颗鸽血红,真正的‘血滴子’,颗颗都是贡品级别!您二位真是赶巧了,昨儿个才到的……”
颜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几颗鸽血红吸引。那纯粹、热烈、夺目的红色,像凝固的火焰,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颗最小的宝石表面,冰凉坚硬,触感温润。
掌柜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奉承:“小姐好眼力!这颗虽然小些,但颜色极正,火彩也好!镶在簪头或做耳珰,最是精巧灵动,衬小姐这般清雅脱俗的气质……”
颜姝的手指顿在那颗小小的鸽血红上,听了掌柜的话,却慢慢收回了手。她抬起眼,看向掌柜,那双刚刚还哭过的眼睛此刻清亮如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掌柜和林岐耳中,“太小了。”
掌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堆砌得更深:“是是是,小姐说的是!小的眼拙!那您再看看这颗?”他连忙指向旁边一颗明显大了许多、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鸽血红,“这颗够分量!镶在项圈上,华贵大气……”
颜姝的目光扫过那颗大的,又缓缓扫过托盘里其他几颗大小不一的鸽血红宝石,最后落回到掌柜那张殷切的脸上。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带着点任性的弧度。那笑容里,有少女未经世事的骄矜,有刚刚从惊吓中平复后想要放纵的任性。
“这些……”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托盘上方虚虚划了一圈,指尖掠过那几颗鸽血红宝石,然后轻轻一点,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地如同珠玉落盘:
“都不要。”
掌柜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颜姝顿了顿,看着掌柜瞬间垮下来的脸色,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
“剩下的全都包起来。”
那句“剩下的,全都包起来”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掌柜脸上所有的阴霾,几乎要咧到耳根。他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带着狂喜:“是是是!小姐慧眼!小的这就包!这就包!快!快把最好的锦盒都拿来!仔细着点!”
他一边高声吩咐着伙计,一边亲自小心翼翼地开始整理那些被颜姝点中的珍宝。
颜姝看着掌柜忙前忙后、乐不可支的样子,又看了看林岐。少年站在她身侧,微微侧头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或促狭的眼睛里,此刻是纯粹而明亮的笑意,没有丝毫的肉疼,只有一种“只要你开心就好”的坦然与纵容。
颜姝心里那点因摔跤而起的郁气,彻底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边那抹任性又矜贵的笑容如同最明媚的花,肆意绽放。
这一刻的颜姝,带着被娇惯出来的、不谙世事的任性光华,是林岐记忆里最鲜活也最短暂的定格。后来深宫岁月,再未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