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有时处理完紧要政务,也会信步走到暖阁来。
“《大学》开篇第一句是什么?”李玄胤坐在暖炕上,随手拿起李昭的书。
“回父皇,”李昭站得笔首,小脸严肃,声音清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何解?”
“嗯……”李昭皱着小眉头努力思考,“就是要……要彰显自己光明的品德,要亲近爱护百姓,要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李玄胤眼中露出赞许,又循循善诱:“‘明德’何来?”
“要……要格物致知!要诚意正心!”李昭答得飞快,显然下过苦功。
“嗯。”李玄胤点点头,放下书卷,目光变得深远,“治国平天下,亦如修身。根基在德,在仁心。昭儿要记住,身为储君,明德爱民,方是根本。不可只读死书,更要明事理,知行合一。”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李昭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郑重。他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旁边安静看书、偶尔含笑看向他们的母后,又补充道:“母后也常说,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是为了做个好人,做个对天下有用的人!”
颜姝闻言,抬起头,与李玄胤目光相触。两人眼中都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和对儿子成长的欣慰。暖阁内烛光融融,药香袅袅,孩童稚语,夫妻相视,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仿佛驱散了深宫的寒意与阴谋的阴影。
婉昭仪在凤仪宫颜姝的精心照料下,气色日渐红润,胎象也愈发安稳。颜姝待她真心,饮食起居处处过问,时常与她说话解闷,排遣孕中烦忧。
待到金秋十月,瓜熟蒂落。婉昭仪在凤仪宫的产阁内经历了一天一夜的艰难产程,终于诞下一位小皇子。
只是孩子落地时哭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儿一般,小脸憋得青紫,身体也瘦瘦小小。早己守候在外的太医们立刻上前施救,殿内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颜姝一首守在产阁外间,听着里面婉昭仪痛苦的呻吟渐渐微弱,最终被婴儿那微弱的啼哭取代,心也跟着揪紧。
婴儿的哭声细弱得如同刚出生的小猫,断断续续,昭示着先天不足的凶险。然而,更大的灾难紧随其后——血崩。
经验丰富的太医们脸色凝重,额头布满冷汗,施针用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一盆盆刺目的血水被宫人脚步踉跄地端出去。
颜姝不顾产房的血污与忌讳,紧紧握着婉昭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
“娘娘……娘娘……”婉昭仪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聚焦在颜姝脸上。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我在!”颜姝连忙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别说话,省着点力气,太医们在想办法……”
婉昭仪却仿佛没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住颜姝的手,恳求道:“我的孩子……求娘娘……护他……周全……交给娘娘……我放心……”
颜姝心如刀绞,连连点头:“好!好!你放心,我必视此子如己出,护他一生周全,绝不让任何人伤他分!”
婉昭仪似乎松了一口气,紧握的手微微松了些许。她的目光越过颜姝,茫然地投向那华丽的帐顶,上面绣着繁复的百子千孙图,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悲凉至极的笑意在她惨白的唇边漾开。
“娘娘……”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梦呓,“我这一生自记事起……便学着笑不露齿……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因为我是裴家的女儿……是未来妃嫔……”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颜姝慌忙用丝帕去擦,却被婉昭仪轻轻挡开。
“好累啊……娘娘……”她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从未……为自己活过一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颜姝心痛如绞,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奇异光彩,这种深深的遗憾和渴望:
“娘娘……若有另一个世间……女子……也能堂堂正正地读书……明理……靠自己的才学……去做官……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只能困在这……深宫……多好……”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弱,却狠狠砸在李玄胤和颜姝的心上!
“我……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最后几个字,如同叹息,婉昭仪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握着颜姝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帐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个角落襁褓里,小皇子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声,证明着这惨烈的一幕并非虚幻。
颜姝发出一声悲恸的哭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李玄胤闭上了眼,婉昭仪最后那番话,在他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控诉的分量,狠狠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女子也能读书明理,靠自己才学去做官……”
这微弱却石破天惊的遗言,与他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唯才是举的抱负,竟在生命发出的悲鸣中,交织在一起!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颜姝这些年与他谈论朝政时那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闪过那些在民间、在边关,因他的新政而得以施展抱负的寒门才子们意气风发的脸……
然后,是无数个婉昭仪一样,从小被严格规训、一生困于方寸之地、命运不由己的世家女子的面孔!
“给朕彻查!婉昭仪为何会早产血崩!所有入口之物!接触之人!给朕掘地三尺!查不出真凶,所有当值宫人,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