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铜鹤折翼
“皓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林妃的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这撷芳园偏僻,若非皓儿午睡醒来闹着要看“金翅膀的大鸟”(指铜鹤),她绝不会带他来此。内务府前几日还煞有介事地贴了告示,说这旧亭年久失修,铜鹤底座不稳,严禁靠近。告示贴得如此“及时”,反倒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刻意。
陆皓抬起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纯真笑容,奶声奶气地指着那簇小花:“母妃看!紫色…好看!像…像梦里的云霞!” 他稚嫩的话语驱散了些许林妃心头的阴霾。只有陆皓自己知道,这“童言稚语”下,是灵魂深处的冷静评估:*‘诱饵己布好,猎手也该现身了。’* 他必须踏入这个陷阱,用“无知”来降低毒蛇的警惕。
小顺子不安地咽了口唾沫,声音细若蚊呐:“娘娘,起…起风了,天阴得厉害,怕是要落雨。七殿下身子娇贵,沾了寒气可不得了,咱们…咱们还是回吧?” 他总觉得那尊铜鹤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冰冷的鹤眼正盯着他们。远处廊柱后那个模糊的灰影,更让他脊背发凉。
林妃刚想点头,一阵香风伴随着矫揉造作的笑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哎哟,这不是林妹妹吗?今儿个可真是稀客呀!” 来人一身石榴红遍地金宫装,满头珠翠,正是李昭仪。她妆容艳丽,被一群同样花枝招展的宫女簇拥着,款款而来。她笑容满面,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湖,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妃朴素的衣着和陆皓,尤其在陆皓那双完好的小腿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妹妹平日总在听竹苑清修,今日怎么有兴致带七王子来这荒僻地儿了?” 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关切”。
林妃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迅速垂下眼帘,屈膝行礼:“见过李昭仪。” 姿态恭谨,却如同一株绷紧的翠竹,透着无声的防备。这位李昭仪,是王后心腹,手段阴狠,她的出现绝非偶然。
陆皓也站起身,好奇地看向李昭仪和她身后光鲜的宫女们,大眼睛里盛满了孩童纯粹的好奇,仿佛被那些晃动的珠翠吸引。
李昭仪的目光在陆皓脸上打了个转,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她俯下身,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作势要去摸陆皓的头,声音甜得发腻:“七王子真是越长越招人疼了,瞧瞧这小脸儿,多俊!不过妹妹啊…” 她话锋陡然一转,音量拔高,带着夸张的惊诧,“哎呀!你怎么带七王子离那旧亭子这么近?那铜鹤可危险着呢!内务府都说底座朽了,摇摇欲坠的!万一有个闪失…天爷啊!快离远些!” 话音未落,她那只涂着蔻丹的手,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关切”地抓住了陆皓细小的胳膊,猛地将他往旧亭的方向拽去!动作看似搀扶,实则粗暴蛮横。
“李昭仪!” 林妃脸色煞白,惊呼出声,想上前阻拦。小顺子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
“蝴蝶!金蝴蝶!” 陆皓仿佛被亭子飞檐上一只偶然停落的金色甲虫(或阳光在铜饰上反射的光斑)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兴奋地指着,小小的身体在李昭仪“搀扶”下,顺势就朝着铜鹤正下方那片被阳光短暂眷顾的空地“挣脱”着跑去。他的动作带着孩童特有的急切和笨拙,时机“恰到好处”。
“皓儿别过去!” 林妃肝胆俱裂,嘶声喊道。
就在这一刹那!
“嘎吱——嘣!!!”
一声令人牙酸心悸的、木质结构彻底崩断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轰然炸响!
那座沉重的鎏金铜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精准地推离了腐朽的基座!底座那几根早己被虫蛀空、又被油灰精心伪装过的承重木柱,应声而断!巨大的铜鹤带着千钧之势和飞扬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屑尘埃,裹挟着毁灭的阴影,朝着刚刚跑到它正下方、正仰头“追逐金蝶”的陆皓,泰山压顶般倾覆而下!
时间,凝固了。
林妃的尖叫被巨大的恐惧扼杀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绝望。小顺子双目圆瞪,惊恐得忘记了呼吸。
李昭仪脸上那虚假的惊慌瞬间定格,随即,一抹冷酷到极致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满意笑意,在她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背对着毁灭阴影的陆皓,似乎毫无察觉。但在铜鹤阴影将他完全笼罩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恰好”被脚下鹅卵石一绊,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这个看似狼狈的摔倒,却让原本砸向他头颅和脊柱的致命一击,带着令人齿冷的精准,狠狠地、完全地砸在了他伸首的、脆弱的左小腿上!
“咚——!!咔嚓!!!”
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与清晰刺耳的骨骼碎裂声,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啊——!!!” 陆皓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小小的身躯被压在狰狞的铜鹤底座之下,左腿以一种绝对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杏黄色的蟒袍瞬间被刺目的、粘稠的鲜血浸透,在冰冷的鹅卵石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怵目惊心的红。
排山倒海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每一寸神经!陆皓眼前发黑,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几近湮灭。但就在这灵魂即将被碾碎的边缘,那个异世的灵魂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冰冷的清醒!
*‘目标…是腿!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命,是彻底废掉我这个潜在的障碍!’* 李昭仪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毒笑,如同烙印般刻入他剧痛的大脑。*‘好!好得很!’*
“皓儿!我的儿啊——!” 林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又瞬间被注入疯狂的母兽之力,哭嚎着扑上去,染着蔻丹的指甲(与李昭仪的红形成刺眼对比)徒劳地在冰冷沉重的铜鹤底座上抓挠,留下道道血痕,触目惊心。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眼的血红和儿子惨白如纸的小脸。
“天爷!快!快来人啊!七殿下被铜鹤砸到了!” 李昭仪此刻的尖叫声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恐和焦急,她指挥着吓呆的宫女,“都愣着作死吗!快去传太医!叫侍卫!快!快!” 场面瞬间乱成一锅沸粥。
小顺子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看着那刺目的鲜血和七殿下因剧痛而扭曲、失去血色的小脸,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沉的、兔死狐悲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听竹苑…完了…他们…彻底完了…
纷乱的脚步声、呼喝声由远及近。
就在这片混乱与哭嚎的漩涡中心,剧痛几乎将陆皓的意识彻底撕碎。但在彻底坠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越过母亲涕泪横流、绝望崩溃的脸,越过李昭仪那张写满“焦灼”的面具,如同淬了寒冰的利箭,死死钉在了在地、面无人色、眼神空洞的小顺子脸上!
那双被剧痛和生理性泪水模糊的童眸里,所有伪装的天真懵懂、所有刻意维持的沉静漠然,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焚毁!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如同九幽寒狱最深处喷薄而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恨意与疯狂!这目光,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刺穿了小顺子的瞳孔!
小顺子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连恐惧都忘记了,只剩下一种灵魂被洞穿、被那非人目光攫住的极致冰冷和战栗!那一瞬间,他看到的不是西岁的稚童,而是一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舔舐着断腿、眼中燃烧着幽冥之火的幼龙!
陆皓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沾着血沫和尘土,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一个疯狂而冰冷的计划,如同剧毒的藤蔓,在他破碎的神经和骨髓中疯狂滋长:**废了?好!那孤就‘废’得彻彻底底!装疯!卖傻!蛰伏!像最阴毒的蛇,藏在最污秽的泥沼深处!我要用这条断腿,用这痴傻的面具,织一张天罗地网!今日之痛,他日必百倍、千倍奉还!王后…李昭仪…还有我那高高在上的‘父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陆皓那只被压在身下、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右手,在昏迷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了从假山石缝中抠下来的一小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另一种尖锐的刺痛,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奇迹般地为他锚定了一丝残存的、冰冷的清醒意志。
“轰隆——!”
酝酿己久的惊雷终于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天神的鞭子,狠狠抽打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宫殿、枯叶和那片刺目的血泊上。雨水冲刷着血迹,也仿佛要将这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和那随之深种于骨髓的、足以颠覆王朝的滔天恨意,一同浇灌进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宫最深处,静待其生根发芽,破土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