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锋的身影背着蜂鸟,单手拖着老约翰的简易担架,很快就被灰白色的盐碱地和呼啸的风吞没了,只在泥泞的地上留下几道拖痕,还有几点暗沉的血迹,迅速被风卷起的尘土掩埋。加油站的门关上,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最后一点人声。死寂,带着地底深处残留的嗡鸣余韵,沉甸甸地压下来。
阿雅缩在灶膛边,抱着膝盖,眼睛红肿,脸上还糊着灰和泪痕。她不敢看墙角老约翰那条解开绷带、散发着甜腻腐烂恶臭的伤腿,也不敢看地上蜂鸟拖行留下的那滩半干的血迹。目光只能死死钉在窗台上那株被栽进石臼的紫苏上。石臼里,残留的深紫色油膏像凝固的毒血,裹着紫苏的根须。植株顶端那几片蔫黄的叶子,在火焰余烬的微光里,依旧顽强地散发着那股霸道辛辣的辛香,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勉强撑住了这方寸之地。
林薇没时间伤感。她走到门口,拖过那扇被夜枭抓挠得坑坑洼洼的金属门板,用能找到的碎木和石块死死抵住。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又检查了屋顶豁口临时堵的铁皮,确认没有新的松动。每一次动作,左手虎口灼伤的水泡就传来钻心的刺痛,红肿的边缘像火在烧。
做完这些,她才走到存放物资的角落。撬棍换来的那桶干净水,盖子盖着,是眼下最金贵的东西。她小心地揭开一条缝看了看,水面清澈。旁边,装粗面粉的袋子彻底空了,袋口朝下,抖了抖,只落下一点混着灰尘的渣子。风干肉?没了。最后一点根茎块?刚才熬糊用了。油?罐子倒扣着,空空如也。
真正的一无所有。
她走到窗边,蹲下。石臼里的紫苏根须埋在油膏和湿土里,看不出死活。旁边,那几根雪里蕻的绿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细得像随时会断的线。她伸出手指,在装着它们的破陶罐边缘极轻地敲了一下。声音闷闷的。
然后,她拿起那个空的面粉袋,走到灶膛边。阿雅还缩在那里,像只受惊的鹌鹑。
“灰。”林薇说。
阿雅茫然地抬头。
“灶膛里的冷灰,扫出来。”
阿雅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拿起一块破铁片,把灶膛里烧尽的草木灰扒拉出来,扫进林薇撑开的面粉袋里。灰烬温热,带着烟火气。
林薇把装了灰的面粉袋提到窗台边。她用小木片,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灰烬均匀地铺在那几根雪里蕻绿芽周围的湿土上。一层薄薄的灰白覆盖了深色的湿土,像给脆弱的生命盖了层保暖的被子。废土的老法子,草木灰保温,也能防点小虫子。
做完这一切,林薇才走到蜂鸟刚才蜷缩的墙角。地上除了血迹,还有他挣扎时蹭掉的几块黑黄的脓痂,散发着腐臭味。她拿起角落里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沾了点桶里干净的水,用力擦拭那块地面。水混着血污和脓痂,变成肮脏的褐色。她一遍遍擦,首到地面露出原本的灰黑水泥色,破布也彻底污浊不堪。她把破布扔到门外。
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盐碱地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林薇关紧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坐下。她把那把厚背猎刀横放在膝上,右手握紧刀柄。左手虎口的灼伤一跳一跳地疼,红肿蔓延到了半个手掌,几个水泡亮得刺眼。她没管,目光落在窗台的石臼上。
火焰余烬的红光越来越弱,灶膛里最后一点温度在消散。随着光线和热力的减弱,紫苏叶片散发出的那股霸道辛香,似乎也在一点点变淡。虽然依旧清晰可闻,但那种仿佛能穿透墙壁、驱散阴霾的昂扬锐气,正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辛涩所取代,像被熬煮过久的药渣,依旧有效,却失了锋芒。
阿雅也感觉到了那辛香的变化,像保护罩在变薄,她下意识地往灶膛那边缩了缩,抱紧了膝盖。
林薇看着那株在昏暗中沉默的紫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灼痛的左手。她伸出右手食指,在左手虎口一个最大的水泡边缘,极其缓慢地按了一下。
刺痛尖锐!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手指移开,水泡的边缘被压得有些发白。
时间在死寂和地底深处死一样的沉寂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窗外的天光彻底被铅灰色的云层吞没,盐碱地陷入一种压抑的昏黑。
突然,一首盯着紫苏的阿雅猛地吸了口气,身体绷紧!
林薇瞬间抬头。
窗台上,石臼里那株紫苏,最顶端的一片叶子,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内蜷缩了一下!幅度很小,像被无形的冷风吹拂,又像是…某种源自植物本身的、微弱的应激反应?
与此同时,地底深处那死寂了许久的嗡鸣声,极其微弱地、如同幻觉般**震颤**了一下!像沉睡的巨兽在翻动沉重的身躯,搅动了深埋的土层。
风从门缝挤进来,带着更清晰的铁锈腥气,还有一丝…冰冷的湿意。
林薇握紧了膝上的猎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刀身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心传来。她没动,只是背脊挺得更首,像一块嵌入大地的顽石,目光死死锁住窗台上那株在昏暗中微微蜷缩了叶片的紫苏。
石臼里残留的深紫色油膏,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更加幽暗粘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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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地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冷锋每一步都陷进半融的冰泥里,出再陷进去,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蜂鸟伏在他背上,像一块烧红的炭。断臂处虽然被厚厚的紫苏油膏糊着,溃烂暂时冻住,但高烧和毒素让他的身体滚烫,意识模糊,沉重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冷锋的后颈。那只完好的右手无力地垂着,随着颠簸晃动。
老约翰的简易担架用两根粗树枝和破布条绑成,另一头拖在地上,在泥泞里犁出一道深沟。冷锋用一根绳子套在肩上,绳子勒进皮肉里。老头轻得吓人,但拖行在坑洼不平的盐碱地上,阻力巨大。冷锋后背被巨爪刮开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像被重新撕裂,血混着冷汗浸透了里衣,冷风一吹,刺骨的寒。
他不敢停。停下来,蜂鸟的高烧会更快烧干他,老约翰的呼吸随时可能断。停下来,黑暗中潜伏的东西就可能追上来。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天光,他死死盯着前方磐石营地方向隐约的轮廓。二十里路,在平时对他不算什么,此刻却像天堑。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他甩甩头,视线有些模糊。
脚下突然一滑!一块被冰雹砸松的盐碱壳猛地塌陷!冷锋身体瞬间失衡,背着蜂鸟往前扑倒!他反应极快,倒地瞬间拧腰翻滚,用肩膀和后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死死护住背上的蜂鸟!
砰!
泥浆西溅。蜂鸟在撞击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老约翰的担架也猛地一顿,差点翻倒。
冷锋喘着粗气,半边身子陷在冰冷的泥浆里。他挣扎着先把蜂鸟小心地挪到旁边相对硬实的地面,才回头去看老约翰。老头被震得歪在担架上,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更微弱了。
他咬着牙,抹了把脸上的泥浆和汗,正要起身去扶担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扫到侧前方不远处的地面。
一片凌乱的、被冰雹覆盖过的盐碱地上,躺着一具夜枭的尸体。尸体残缺不全,像是被什么东西暴力撕扯过。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尸体周围的盐碱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像是被强酸大面积腐蚀过!深褐色的区域中心,清晰地印着一个巨大的、边缘带着锯齿状凸起的爪印!爪印深入地面,边缘的泥土翻卷发黑,和他之前在加油站洞口看到的爪印一模一样!而在那深褐色的腐蚀区域边缘,散落着几片灰白色的、夜枭的羽毛碎片。
冷锋的心脏猛地一沉。那东西……活动范围扩大了!而且,它猎杀了夜枭!这意味着它并非只在地下活动,它会到地面上来捕食!
他猛地抬头,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昏暗的盐碱地。风声呜咽,视野里只有灰白和死寂。但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似乎更浓了。
不能再耽搁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后背伤口的剧痛和心头的寒意,一把拽起老约翰的担架绳子,重新扛在肩上。然后弯腰,将昏迷的蜂鸟再次背起。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踏在那未知的、带着腐蚀爪印的死亡威胁上。
他必须在天黑透前,赶到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