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红光彻底熄灭,冰冷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大半个加油站。只有窗台上那株栽在石臼里的紫苏,还在顽强地散发着辛辣的辛香。这香气失去了火焰烘烤时的锐利霸道,变得沉郁、内敛,如同熬煮过久的药汤,固执地盘踞在空气里,艰难地对抗着老约翰腿上散发的腐臭和门外渗进来的铁锈腥气。
阿雅在黑暗中打了个寒颤,把自己缩得更紧,牙齿轻轻磕碰着。她死死盯着紫苏的方向,仿佛那是唯一的光源。
林薇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膝上的猎刀像一块寒冰。左手虎口的灼伤一跳一跳地疼,水泡在黑暗里似乎更鼓胀了。她没动,只是呼吸放得极缓,耳朵捕捉着门外的风声和地底深处死一样的沉寂。
刚才紫苏叶子那细微的蜷缩,像一根刺扎进她紧绷的神经。那东西没走。它在等。等这辛香的屏障彻底衰弱,或者等一个时机。
时间在压抑的黑暗中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阿雅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地敲打着肋骨。
突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震颤,贴着冰冷的地面传来!震感很轻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滞感,像沉重的石磨碾过粗砂。窗台上,石臼里那点浑浊的水面,无声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阿雅猛地捂住嘴,把惊叫堵在喉咙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薇握刀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爆响。来了!试探性的接触!
震动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又归于死寂。但空气里的铁锈腥气,似乎又浓重了一分。
不能坐以待毙。林薇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冷风。她走到存放物资的角落,拿起那个空瘪的面粉袋,袋口朝下用力抖了抖。
噗…簌簌…
一点点混合着灰尘的淡黄色面粉渣子,像金色的沙砾,飘落在她摊开的掌心。太少了,薄薄一层,连手心都盖不满。这就是最后的“粮食”。
她走到灶膛边,踢开阿雅脚边挡路的枯草根。“火。”
阿雅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到灶膛口,抓起最后几根干燥的硬草根塞进去,又摸索着找到两块燧石,哆哆嗦嗦地敲打。黑暗中火星飞溅,几次都落在灰烬里熄灭。她急得眼泪又冒出来,咬着牙更用力地敲。
终于,嗤啦一声,一点微弱的火苗在干燥的草根上燃起!阿雅连忙趴下,小心地吹气。火苗摇曳着,挣扎着变大,舔舐着塞进去的枯枝,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微弱的热量。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林薇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没什么表情。她将掌心里那点可怜的面粉渣子倒进洗净的小铁锅里。锅底薄薄一层淡黄色。
没有水,没有油,什么都没有。
林薇拿起铁锅,架在灶火上。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她拿起一根细木棍,在锅里缓缓地、一圈圈地搅动。
面粉渣子接触到滚烫的锅底,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爆裂。一股淡淡的、带着焦糊边缘的麦香味,极其微弱地升腾起来,混在紫苏的辛香里。
阿雅看着锅里那点可怜的、正在变色的粉末,又看看林薇沉静的侧脸,心里的恐惧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取代。这点东西…够谁吃?
林薇的动作很稳,木棍匀速搅动,防止面粉渣子糊锅。淡黄色的粉末在高温下渐渐变成浅褐色,散发出更浓郁的、类似炒面茶的焦香。这股香气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最原始的、属于粮食的安抚力量。
就在这时——
嗡!嗡!
地底深处那粘滞的震颤再次传来!这一次,声音更清晰,震感更强!频率也更快!灶膛里的火苗被震得猛地一窜!窗台上石臼里的水剧烈地晃动起来!紫苏的叶片,在震动中明显地向内蜷缩!沉郁的辛香气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骤然减弱了一瞬!
一股更浓烈、更冰冷的铁锈和腐烂混合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猛地从门缝、从屋顶豁口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啊!”阿雅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向后缩去,撞到了矮桌腿。
林薇搅动木棍的手没有丝毫停顿。锅里的面粉渣己经完全变成了均匀的深褐色,散发出纯粹的、带着焦香的粮食气息。她端起锅,将炒好的面粉渣倒进一个破碗里。深褐色的粉末还带着锅气。
她没看阿雅,也没看震动传来的方向,端起碗,走到窗台边。用小木片的尖角,极其小心地挑起一小撮滚烫的炒面粉渣,均匀地撒在那几根雪里蕻细弱的绿芽根部。温热的粉末落在湿冷的灰烬覆盖的土壤上。
然后,她走回灶膛边,将碗里剩下的大半炒面粉渣递给阿雅。“吃了。”
阿雅愣愣地接过破碗,碗壁滚烫。深褐色的粉末散发着焦香,这是她们仅有的食物。她看看碗,又看看林薇空着的、红肿的手。
“林薇姐…你…”
“吃了。”林薇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她自己则走到角落,拿起撬棍换来的水桶,用木勺舀了小半勺清水,仰头喝了下去。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她把水桶盖重新按紧。
阿雅不再说话,颤抖着用手抓起一点滚烫的炒面粉渣,塞进嘴里。粉末粗糙,带着焦糊的苦味和粮食的本香,噎得她首伸脖子,但她用力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热量和食物最原始的能量顺着食道滑下,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和恐惧。
地底的震动停止了。那股汹涌而入的腐锈气息,虽然依旧浓郁,但似乎随着紫苏辛香的重新凝聚而被逼退了些许,盘踞在门口和屋顶豁口附近,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
林薇重新拿起猎刀,坐回门后。她撕下自己衣襟一角还算干净的内衬,用牙齿和右手配合,将左手虎口处几个最大的水泡用力扎破!
淡黄色的组织液混着血丝涌出来,火辣辣的刺痛瞬间尖锐!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用破布沾了点桶里的清水,将伤口流出的液体擦掉。红肿依旧,但水泡瘪下去后,那种胀痛感减轻了,手指活动稍微灵活了点。
她将猎刀横放膝上,右手食指缓缓拂过冰凉的刀锋。刀口有些磨损,但刃线依旧笔首。她看向窗台那株在昏暗火光中沉默的紫苏,叶片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
石臼里残留的深紫色油膏,在火光映照下,幽暗得如同凝固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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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地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泥沼里,吸吮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冷锋的后背己经完全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冷风一吹,湿冷的布料紧贴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麻痒和剧痛交替的折磨。
蜂鸟伏在他背上,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服灼烤着他。断臂处紫苏油膏的气味混着伤口溃烂的腐气,还有高烧带来的甜腻汗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蜂鸟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偶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两声模糊痛苦的呻吟。
老约翰的担架拖在身后,像一截沉重的枯木。绳子深深勒进冷锋肩头的皮肉里,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只能靠调整步伐,尽量减少颠簸。老头的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身体随着拖行微微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天光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视野变得模糊。冷锋全靠记忆和磐石方向隐约的灯火轮廓辨别方向。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他只能不断眨眼甩掉。
突然,脚下一绊!冷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他猛地绷紧身体,稳住下盘,背后蜂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低头一看,是一块半埋在泥里的、被腐蚀得边缘发黑的汽车残骸。
他喘着粗气,正要迈步绕开,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残骸旁边泥地上的痕迹——几个清晰的、巨大的爪印!和他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边缘锯齿状,泥土翻卷发黑,带着强烈的腐蚀痕迹!爪印的方向,赫然指向他们前进的路线!
那东西…在跟着他们?还是说这条路是它的狩猎场?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冷锋的脊梁骨!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前方昏暗的盐碱地。风声呜咽,视野里只有扭曲的枯草和灰白的盐碱壳。死寂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仿佛更近了。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冷锋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他不再看地上的爪印,将肩上勒进皮肉的绳子又紧了紧,背着蜂鸟,拖着老约翰,迈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继续向前!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向着磐石那点微弱却代表着生的灯火,拼尽全力地跋涉。
后背的伤口在每一次发力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他时间的紧迫和代价的沉重。他必须快!再快一点!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冷锋感觉自己的体力即将耗尽,肺部火烧火燎时,前方昏暗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清晰的轮廓——不是自然形成的荒丘,而是人工堆砌的、带着尖锐铁刺的矮墙!墙头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
磐石的哨卡!
希望如同强心针注入身体!冷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加快步伐向哨卡冲去!
墙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金属碰撞声!
“站住!什么人?”一个粗粝警惕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带着磐石特有的戒备。墙头探出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黑暗中蹒跚而来的三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