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道晓梦不自觉
烟波细雨，是为南国七月天。江水村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象颇有些“水村山郭酒旗风”的画意。一个挽着裤脚，梳着冲天髻的牧牛小童，此刻正披着蓑衣，骑在牛背上，怡然自得地游荡于径路旁。
“阿牛，你又将这耕田畜生当作征战军马玩将起来，忒也威风。”发话者是一消瘦樵夫，他正自路边远远走来，瞥见这十里八乡的著名儿童在路边戏耍，便出言调笑。
牧牛小童闻言，却从牛背上跳将起来，向樵夫啐了一口大骂道：“兀你个老贼，本将军却在例行巡查，你安敢胡里吧嗦来打搅。且不说今这老儿冒犯之举，偏在前日，你为何要偷偷摸摸，在众人面前脱下本将军的裤子，令本将军丢脸，你可知错啦？”
小童这一番抢白十有八九从戏里学来，不免老气横秋。樵夫憋着笑，向小童唱了一个大喏：“小的当真是长了一双狗眼，不识得大将军的威风，还请大将军饶恕担待则个。”小童听了，倒是十分受用，挥挥手道：“算你识相，晓得本将军的厉害了罢，今日大人我有大量，就饶过你。”
两人正插科打诨之际，径道边又走来一蓑衣农夫，瞧见了牧童阿牛，便笑道：“阿牛，私塾的刘先生瞧你又不见了，这当儿遣人正寻你呢，没成想你在这儿玩耍，好不快活。怕是刘先生着急了，差人告将你爹，说不得回家要吃上一顿竹板夹肉呢。”阿牛一听，顿时大急，唤起座下“战马”，匆匆向私塾去了，留下两老农仍在原地放声大笑。
却说这私塾刘先生，大名刘知礼。他来到小村不满半年，因谈吐不凡，气度自华，深得此间地主王老爷的赏识。王老爷早年中过举，虽知此时理学正处衰微之际，但出于对读书人的敬重，仍是拜他作了先生。
刘先生遵循孔孟之道，认为自已既名为知礼，更是要把儒家圣学发扬光大。因此自告奋勇，创立一私塾，非要让本村出个状元不可。王老爷慨然应允，将他的溪边小筑划将出来，以作教书育人之所。
这当儿刘先生正讲到孔子不问马的典故，门口溜进一个冒冒失失的小童，正是阿牛来了。他不由得横眉一瞪，冷哼一声，向阿牛鬼鬼祟祟的身影喊道：“阿牛，你又私下逃学，如此不学无术，像甚么样？”
阿牛唯唯诺诺，将头低下，一摸背篓，将湿哒哒的《论语》拿出放在课桌上。刘先生一瞧，更是火冒三丈，然而已知此小童年方十岁，正是鸡烦犬厌之时，平素尽在村里称王称霸，胡作非为。便算刘先生再贤明十倍，也是对这三番四次逃学，一读书便犯困的顽童无可奈何。
刘先生无奈摇头，暗道一声：请先贤宽恕则个。便继续开讲，不成想刚刚说到颜回典故，一名农夫又闯将进来。待他发现坐在横椅上摇摇欲坠的阿牛，更径直过去扭住耳朵破口大骂，这汉子正是阿牛他爹。原来早有人向阿牛爹告了状，阿牛爹得知后自是怒不可遏，放下手中活计满村找寻。
阿牛待被老爹捉住耳朵，已然明白东窗事发，立马大哭大闹，又踢又蹬，将好好的一个学堂弄了个鸡飞狗跳。刘先生瞧见这荒唐一幕，自没了教书的兴致，只是劝解阿牛爹万莫生气过度，打坏儿童。
阿牛爹本是朴实农民，一心指望小儿能够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但这小子却是个混不吝，平生最烦之事便是读书写字，要他去用功念书，便与逼着公鸡下蛋无异。其余小童看得津津有味，拍手欢笑，阿牛瞧在眼里更感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随老爹走了。
待返家后，老爹二话不说，操起竹条就是痛殴。阿牛疼得放声大哭，登时引得附近村民纷纷过来围观。然而众人皆知这顽童三天两头闯祸，隔三差五挨顿暴揍那是稀松平常，因而谁也不来劝阻。阿牛爹见得邻里乡亲指指点点，所谓家丑不外扬，又听得小儿哭得悲惨，心下一软收手将他丢到一边，警告他若再逃学便打断两腿。
殊不知阿牛于哭泣一道十分在行，模样虽惨，实则雷声大雨点小，装哭本事已然大成。他一得自由，脚下如同生风一般，溜得无影无踪，只气得阿牛爹跳脚咒骂道：“嫩仔莫要再回来，回来便打死你。”
此刻雨点渐弱，阿牛独行于田埂边，正巧瞥见一排稻草人，便“哼哈”一声，连出数腿挨个踢落阴沟里头。他是少年心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自感威风八面，早已将刚刚挨了打的委屈忘到爪哇国去了。这顽童东边窜窜，西边遛遛，独自玩耍倒也不寂寞，只是少了心爱的“战马”，未免美中不足。
到了晚间，天色变暗，雨却停了。阿牛见黑暗渐浓，心中微感害怕，但想到一回家去，爹的板子却要吃个饱，好不为难。又转念一想：戏里说大丈夫勇敢无畏，我干么要怕黑，老爹又要揍我，我却到李老头的瓜棚里待上一晚，也教老爹看看我的本事。
想完之后，顿时感觉浑身舒惬，捡了一条趁手树枝，囫囵当作宝刀乱舞起来。嘴里喊着：“杀啊！”便发癫般地向李老头的瓜棚杀将过去。
过不多时耍到天黑，肚中叫得欢快，没奈何，偷了李老头的瓜，也不管瓜蒂青涩，张嘴就啃。想到那日李老头向老爹告状，害他挨了好一顿抽，心中自是快意：李老头啊李老头，咱们原本是好朋友，你却偏要告发我。如今我吃你个瓜，算是你小子孝敬的，老子却不客气了。想通此节，神气不已，不禁手舞足蹈。
吃完半个瓜，阿牛肚子滚圆，将另半个瓜丢得远远，就寻个草甸躺下，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久，正在迷糊之际，忽然远处传来呵斥声，登时将阿牛惊醒过来。
盛夏时分常有瓜农半夜巡田，阿牛并非不知，遂急忙钻进草堆中，不敢出声。草堆里湿气重，阿牛挤在里头倒也是受罪，唯恐被李老头捉住，独自默默忍受。
此时月上中天，乌云消散，月光敞亮如映灯辉。远处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道黑影，似在追逐。当先那道身影逃到阿牛藏身的草堆附近，见瓜地宽广，无避身之处，便停下身形，转身而待。
阿牛一见这人，顿时心中一奇道：怎的刘先生会到这里来，妙极，定是刘先生跟我一般肚饿，到瓜地里摸个鲜瓜偷吃。没成想被瓜农逮个正着，却也是好玩。
原来这道飞奔的身影正是私塾先生刘知礼，后方三道黑影见他严阵以待，也跟着停下脚步。月光映照之下，阿牛瞧见这三人无不长得凶神恶煞，其中一人更是手持一把寒铁弯刀，阴冷光华不断闪烁。这般模样绝非寻常瓜农，杀气有若实质，惊得他险些尿将出来。
为首一人对刘先生道：“姓刘的，没成想你竟然能躲到这种地方，还有闲情逸致教乡野小鬼读书识字。你只需把‘长恨决’交出来，咱兄弟几个便饶你一命，你想教甚么乱七八糟书，兄弟几个也不会为难你。”
阿牛虽惊惧，但忽闻此言倒也颇有同感，想道：刘先生教书，可不是让人稀里糊涂，确是教乱七八糟书。而刘知礼闻言却不卑不亢道：“你们‘普陀三雄’追踪到此，竟也是为了‘长恨决’，须知此物如同烫手山芋。如你们得手，便要引起天下英雄觊觎，到时候丢了自个性命，岂不可惜？”
普陀三雄闻言均大怒，为首的粗犷汉子更是啐了一口，骂道：“放你娘的屁，老爷们闯荡江湖，甚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臭穷酸，去死罢你！”
话一说完，身形迭起率先发难。他左手一引，深吸一口气，一掌向刘知礼击去，掌风呼啸，竟有宗师气势。刘知礼脸色一变，知道这是三雄之中老大邓钏的成名绝技“黑罡掌”。他不敢托大，行功一周，劲力沿手少阳三焦经运转，蓦地将衣袖舞出，迎上邓钏这一掌。
原来刘先生知晓邓钏掌力雄浑，不可硬接，只以绵长袖劲化解掌力，意图以柔克刚，以达不败之地。躲在草丛中的阿牛见此情景差点就欢呼出声，内心顿生兴奋崇拜之意，万没想到平日里文气绉绉的私塾先生竟然身怀武艺。
这边邓钏与刘知礼已陷入胶着战，两人掌来袖往，打得难解难分。邓钏见自已久攻不克，大喝一声聚起十二分力气，凌空一击向刘知礼神庭穴拍来。此掌掌力大开大合，出招之后劲气四溢，更兼其速迅疾，端的是霸道无比。
刘知礼仓促间闪退不得，决意硬接此招。他暗中蓄气，收掌在胸，待邓钏掌风将至时，双掌齐出，拍拍两声与邓钏对了两掌。邓钏突觉一股劲力浩浩荡荡直冲合谷穴，连带将云门、中府两处震得隐隐生疼，当场被刘知礼封了回去。
双方略一分开，邓钏便明白自已轻敌了，随即高声喝道：“老二、老三，臭穷酸的仙霞真气厉害的紧。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啊。”老二邓钊闻言，由腰间解下一条熟铁长鞭，而老三邓铸正是持刀大汉，两人一齐踏步向前，呈前后之势将刘知礼夹在中间。
邓铸乃是急性子，刚一上阵便挥刀向刘知礼当头砍去，其手段与邓钏一致，皆是势大力猛的外门。面对此人，刘知礼虽惊不乱，后退一步之际瞅准刀势，双掌一合，“呯”的一声将长刀合在手中。又起脚如闪电般向前一踢，登时踢中邓铸阴谷穴。这一踢当场令邓铸感到剧痛，下盘一晃，不自觉便要跪下。
三人没料到刘知礼竟如此胆大，也不怕万一失手惨遭削指。当此时，邓钊一甩手中铁鞭，鞭头如同活物一般向刘知礼扫去。刘知礼听得破风声，只好放开长刀，闪身躲避。不料邓钊鞭法居然十分了得，竟能在长鞭势沉之际收回鞭头，这一下登令刘知礼猝不及防，被刁钻鞭头扫中背部，立时衣衫破裂，血流如注。
古有云：一寸长，一寸强。这熟铁鞭长约一丈，相隔七步之外即能伤人。邓钊兵器在手，更是得势不相饶，抬手间唰唰两声又向刘知礼抡来两鞭。面对这种攻势，刘知礼顿感棘手无比，躲无可躲之时只得舞起袖劲，勉强缠住鞭身。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此举如同自掘坟墓。盖因铁鞭势沉，邓钊又是浸淫鞭法数十年的高手，稍一拖拉，瞬间将刘敬礼的身形向前拽出几步。随即左一绕，右一拧，反将刘知礼锁得动弹不得，只待援手赶到，片刻间便能决出胜负。
与此同时邓钏运功化解了侵入体内的仙霞气劲，缓过神来，当即从腰间掏出一对熟铜尖刺。举凡用刺，均是毁人穴道，挑筋放血的路数。如此兵器，却与邓钏掌法雄浑的风格相去甚远，由此可见此人练有多种强横的外门功夫。
邓钏瞥见刘知礼的破绽，二话不说，直直向他期门穴刺去。刘知礼清楚若这一刺被邓钏得手，饶是自已炼有护体真气，也难逃一个散功丧命的下场。
好个刘知礼，生死存亡关头，蓦地双肩一震，将臂上长袖震碎，眨眼间脱出长鞭纠缠。‘仙霞真气’全力运转，会力于中指轻轻一拨，稳稳弹在尖刺上。
这一弹直令邓钏虎口巨震，拇指欲断，拗得他难以忍受。潜力爆发开来，再也握持不住，尖刺脱手而飞，正巧落到阿牛藏身的草堆附近。而刘知礼一击建功，立时化弹指为拳，径直打向邓钏面门。
邓钏见拳式不凡，拳锋携带破空内力，发出狂啸之声，若被击中不免要头骨碎裂。匆忙间使了一个铁板桥，堪堪躲过这拳。刘知礼暗道一声好，普陀三雄，果然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名不虚传。邓钏死里逃生，免不了冷汗直下，已然明白仙霞神功当真是顶尖武学，自已的内力远不敌练过奇功的刘敬礼。
但就在刘知礼打出这一拳后，突然胸中气闷，劲力一泄之时喉咙一甜，登时喷出一口血来。邓钏心中疑惑，凭多年练武的经验，他看出刘知礼似乎是真气逆乱，犹若练功走火入魔一般。
又想了想，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刘知礼的“仙霞真气”共有三层境界，其一境界为“朝霞万丈”，练到此境界内力虎虎生威，一身气劲蓄势待发。
其二境界是“晚霞归云”，此境界最为奇特，乃是仙霞真气这门武学的瓶颈脉门所在。练到此境须得将外放真气尽皆收敛于体内，连续外放收缩九次，功行九转后脱胎换骨，全身内力阴阳并济，生生不息。
然而每功行一转，经脉内力便会有涨有落，如同潮汐一般，十分玄奇。涨势时力大无穷，落潮时真气内敛，最忌不可运动过度，否则伤及经脉，没半点好处。
其三为大成之境，唤作“天外仙霞”，达到这等境界已步入武林绝顶高手之列。真气如云如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直可谓是纵横四海，无远弗届。
此刻的刘知礼不巧处于功行七转的落潮阶段，今夜又与邓家兄弟混战，连连动用内敛真气，导致主脉损伤。盖此功利则利已，须知内力修炼一道，有容乃大。刘知礼于内力落潮之际强行驱使真气迎敌，已是犯了“晚霞归云”的禁忌。
邓钏与邓钊相视一眼后皆大喜，几人本以为凭着自身武功能够轻松擒住刘知礼，却万没料到刘知礼的修为已然强到这等地步。所幸他这门武功还未练至巅峰，若不然兄弟几人早给他杀了。想到今日若能把“长恨诀”据为已有，日后参悟神功，定能在武林中呼风唤雨。三雄顿时兴奋难耐，贪婪之情溢于言表。
邓钊一步上前，对运劲调息的刘知礼说道：“先生莫怪咱们欺侮于你，实是先生的武功太过高强，兄弟们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先生下了黄泉，也不枉了你‘儒侠’的名头。”说罢，兄弟三人各自举起手中武器，就要立即结果了刘知礼性命。
阿牛本在草堆中观看四人武斗，看得那是一个满心欢喜，却突然见邓家兄弟竟要杀人行凶，一时惊惧，不由得惊叫出声。普陀三雄当即察觉，一齐高声喝道：“是谁？”
刹那间，刘知礼身形暴起，双掌攻向邓钏、邓钊二人，又奋起一腿踢向邓铸。他的“仙霞真气”现仅发挥出手少阳三焦经的劲力，饶是如此，承受绝大部分力量的邓钊被一掌击飞，心脉被震断，眼见是不活了。
而邓钏动用了雄浑刚猛的“黑罡掌”抵住刘知礼一击，落了个臂骨折断的下稍。再加上先前受伤的患痛之处被牵扯，“扑哧”一声喷出鲜血，已是身受重伤。
仅剩一个邓铸则是急中生智，横起寒铁长刀挡住刘知礼一踢。他的武功在普陀三雄之中居于末尾，虽然长刀挡住腿劲，但余劲入体，震得他口喷鲜血飞出三丈之外，胸口剧烈疼痛再也提不起真气，趴在地上萎靡不振。悉数间，刘知礼横扫三名劲敌，反败为胜。然而他亦是强弩之末，真气反窜，连喷数股鲜血。
适才草堆中有人出声，他已知晓还有人潜伏在附近，但此时是敌是友根本无法分辨。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是哪位朋友潜在此处，在下刘知礼，恳请阁下出来一见。”
邓钏、邓铸两兄弟眼见此番落败，还折了邓钊性命，已无力再与神秘人争锋。于是当机立断，两人搀扶而起，带上邓钊尸身，连兵器也不捡来，直直去了。
阿牛听得刘先生呼唤，战战兢兢地爬出草堆，怯生生问道：“先生，你还好么？”刘知礼见躲在草堆里的人竟是调皮捣蛋的顽童阿牛，不由得奇道：“阿牛？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颗心玲珑剔透，瞬间就明白必是这个小童撒欢不归家躲在此处，阴差阳错竟然救了自已一回，此间环节，无不巧合。
想通此事，刘先生放下心神，刚松了一口气，却双腿一软，倒在瓜地里不知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