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踪梦影

第二章 鸾诰琼楼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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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侠踪梦影
作者:
梅苑生
本章字数:
47176
更新时间:
2025-01-07

话说皇帝中秋设宴犒赏赈灾功臣,与会官僚达百人之众,席间热闹非凡,堪称盛世之会。

大宴闭幕,皇帝饮得酩酊大醉,由左右亲侍公公搀扶着返还寝宫。众官离席,内侍省于奉先台前预备了枣红官轿,大开丽正门,通天玉道上车水马龙。

冯志成与相好官员一一寒暄后,便率领马滔、徐龙二人请辞。

谁知三人刚过南门偏厅时,忽听别院小殿内传来阵阵鬼叫,其中一道声音喊着:“他妈的兄弟们,这御菜真正好吃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兀那阉人,给爷爷们再取肥鸡十只、美酒两坛来。”

三人相顾愕然,宫城之中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权贵大臣,不曾听闻还有这等粗犷人物。

还是徐龙当先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满脸古怪之色道:“这是盐帮赤山堂主樊兴刚在叫。”

冯志成当即招呼门前太监道:“小公公,厅内饮乐者都是甚么人?”

那小太监登时抹泪哽咽道:“是一群土匪,他们好可怕呐,吃了整整五头猪、三十来只鸡,还要喝酒,稍微怠慢些便是打骂。呜呜,皇上为甚么要请他们吃席啊。”

三人这才注意到小太监脸上有个红扑扑的巴掌印,想来江湖粗汉暴躁蛮横,脾气一来连小孩也是照打不误。

徐龙嘿嘿一笑,这帮人无法无天惯了,纵然来到皇城之内也是不曾收敛半点。冯志成便安慰小太监道:“你且去罢,本将是新任天武卫指挥使,这帮人由本将来招待。”

那小太监闻言破涕为笑,当即连连道谢,飞也似得逃了。

马滔上前推门,霎时冲天嘈杂声纷乱震耳,厅内众人纷纷转头来看,但见冯志成抱拳道:“列位武林同道,大伙儿久违了。”

叫得最响的樊兴刚立马抢到近前大喜道:“哈哈哈,拳神尊驾来了,他奶奶的快取酒杯来,大伙儿齐敬哥哥。”

一众莽汉接连举杯,正是泗州灭蝗之战立下功劳的武林同道。

马滔粗略一看,奇道:“怎不见茅山宗景渊真人、观涟山庄项老?”

郑世广挤上前道:“景渊真人淡泊名利,只想得道成仙,便以年老为由,不来赴宴。至于项老嘛,那就不得而知了。”

顺风耳戴荣当即笑道:“还是小弟来说罢,今儿这般高兴,俺就不守规矩了,这则消息免费奉送。项老应洪丹派长老之邀,前往隆兴府做客去了,大内侍卫寻了个空,只把他老人家的大弟子抓来交差。”

说罢努一努嘴示意,众人举目望去,但见观涟大弟子正握着一条鸭腿啃得满脸流油。

徐龙好奇问道:“洪丹派长老,哪个长老?”

戴荣故作神秘道:“自然是最大的那个啦。”

“嘶”群豪登时一抽气,不为其他,只因洪丹派大长老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唤作天地散人,同样位列天下十大宗之一。

武林中自有江湖规矩,江湖汉子或许不敬神佛,不尊皇帝,但面对当代宗师,却是丝毫不敢失礼。在他们心中,天下第一的分量显然是要比皇帝还大的。

冯志成摆手道:“我竟不知大伙儿被安排于此处吃宴,取酒杯来,我兄弟三人敬大家一杯。”

群豪大喜,风雷门掌门莫光笑道:“咱们是泥腿子,自然被当官的嫌弃鄙视,一股脑儿给打发到这儿来了。不过大家伙窝在此处快哉乐哉,也省了力气去跪皇帝老儿呐。”

“哈哈哈!”余人闻言不禁发出一阵激昂哄笑。

虎威镖局李总镖头道:“只是赏赐略薄,还不够俺的过路钱呢,唐前辈答应大家伙儿的重赏,到如今也没个音信。”

漕帮淮南舵主齐秉忠道:“老李,怎么说话呢,江湖汉子重名轻利,混的就是一张脸面。你的路费我漕帮替你出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李总镖头登时骂道:“姓齐的,你他娘的狂甚么?当初灭蝗之前,唐前辈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说是参与者每人皆赏。大家伙出力了,凭甚么得不到奖赏,行走江湖也得要钱啊,没钱能怎么混?”

因旱荒降世,江淮城池多有封城之时,从而致使镖局买卖每况日下,李总镖头早已口袋光光,愁得欲哭。

其余缺钱人士皆附议道:“是啊,咱们也得吃饭喝酒啊,就连来临安的路费都还是找人借的呢。”

冯志成朗声道:“诸位先静一静,大伙儿皆是灭蝗功臣,确实应该得赏,或许是唐前辈事务繁忙,一时半会不及处置。这样罢,朝廷酒宴时,皇上赐我万两白银赏赐,在座众人每人先分一百两,权且当作彩头解一解燃眉之急。”

群豪感激涕零道:“拳神光明磊落,慷慨解囊,真乃及时之雨,我等必将恩情铭记于心。”

浅饮几杯,冯志成告辞道:“大伙儿吃好喝好,倘若有空尽管直来皋亭山,我庄定以贵宾之礼相迎。”

寒暄过后,三人行出丽正门,徐龙忽道:“大哥,酒宴之前兄弟一时鲁莽,顶撞众臣,只顾着自个痛快。现下想来,只怕要给大哥添不少麻烦了。”

冯志成平淡道:“徐兄弟多虑了,以往咱们兄弟只管埋头杀敌,以图报效先帝,匡扶宋室。随着官职愈来愈高,兄弟们与朝政的接触也越来越多。如今的官场之中,奸臣得势,已成为天下间忠正义士的最大死敌。而若欲使壮志得酬,则必除奸臣,早一点晚一点翻脸,自是无关紧要了。”

马滔沉吟道:“兄弟以为,朝堂之中也还有不愿与奸臣为伍之人。当史弥远谄媚卖乖时,那御史台孔大人、国子祭酒申大人以及中书舍人白大人均面露鄙夷不屑之色,说明奸臣并没有完全把持朝政。咱们要与奸臣斗法,完全可以联合以上几位大臣结为盟友。”

徐龙拍额道:“对呀,马兄弟观察的十分仔细,大哥,不知你看见否,史弥远撺掇你与唐年德比斗时,皇帝曾面露厌恶之色。虽然此状仅仅一闪而过,但兄弟们身怀武艺,目力锐利,瞧得清清楚楚,这说明皇帝也不想看见奸臣一支独大。”

然而冯志成只是“嗯”,“嗯”两声,便面露浅笑,独自向前而去。徐龙与马滔对视一眼,两人均是一头雾水,只抬步跟随在他身后缓行。

且看皇城玉檐峰回路转,渐渐消逝于门墙之后,接着便是龙神右卫军营驻地,千名带甲将士有序值守于丽正门两旁,威严的皇家气势一览无余……

而那边皋亭山上亦是一片繁弦急管之象,虽不如皇室宴会这般宏大气派,但中堂大厅上倒也支起数十张大桌,每桌皆是座无虚席。

只见冯夫人含笑举杯道:“各位兄弟,各位弟子,又是一年中秋佳节。本庄威名逐日增长,全靠大家伙儿尽心竭力奋战,我代庄主向全庄上下敬谢一杯,诸位且看好。”

皋亭主母言罢,执盏一饮而尽,十分飒爽。

众人见状有样学样,喜滋滋道:“多谢主母恩典。”瞬时间堂上掷杯声连响,又听舒畅豪饮声不绝。

冯夫人有孕在身,三巡过后已是面红耳赤,遂向梁永明鞠个福道:“请叔叔代劳,替奴家招待众伙儿,今日若不尽兴便拿你是问。”

梁永明自是忙不迭答应,冯恩恩乖巧服侍母亲退往后庄歇息,而堂中众人一瞧庄内的领衔人物尽数缺席,登时作起怪来。

只见张威猛将酒坛一顿,扯开嗓门暴吼道:“我说东庄的哥几个啊,用那般小的杯子是弄甚么?要喝就用这个喝,谁不来谁是孬种!”

东庄三名拳师皆是面露难色,论喝酒,谁能喝得过土匪出身的西庄拳师?

幸好场中还有一名正直之人,只看刘仲远挺身而出道:“张兄弟,似你这般搞法,便是酒圣复生也得被整死,都是自家弟兄,差不多得了。”

却听“呸”的一声,吴伦海已是踩上座椅囔囔道:“姓刘的你甭说孬话,小杯抿着,小口嘬着,那是娘客的作风。咱们个个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如此作派?你要是怕了,那便换上女儿衣裳,说声奴家告饶,咱们或可放你一马。”

而刘仲远果然受不得激,登时重重一拍桌道:“放瞎屁,我会怕你?拿酒坛来,今日我诸事不顾,便只与你死战不退。”

袁高义放声大笑,兴冲冲取来酒坛道:“这就对啦,老吴这般乖张,是个人都忍不了,仲远尽管厮杀,出了事兄弟帮你兜着。”

西庄弟子自然熟知本部拳师脾性,明白他们想整刘堂主,遂眉开眼笑怂恿道:“刘堂主真是豪气干云,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请堂主露些手段出来给咱们瞧瞧呐。”

这下刘仲远骑虎难下,眼望酒坛大如箩筐,其重绝不下于三十斤,若是通通喝下肚,纵是一流高手也得翻白眼,遂犹豫道:“分两回喝成不?”

梁永明顿时嗤声蔑笑道:“胡说,饭不能吃两口,屎也不能屙两趟,怎的酒便能分两回喝了?这人孬得厉害,兄弟们,我看还是让他与弟子们坐一桌去罢。”

群徒登时哄笑,刘仲远立马气得脸颊通红道:“来就来!今日无有规矩,阖庄上下违令不咎,全都放马过来罢。”

吴伦海等得就是这句话,浪笑一声按住祝之安,极为得意道:“好啦,刘兄弟很是给面。祝兄弟,现下只剩你们东庄仨拳师了,是扮女人还是一块上来?”

祝之安豁了出去道:“仲远既已表态,咱们又岂能落后,自然是不醉不休!”

众弟子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叫得一个比一个响亮,后庄女徒喜滋滋看着,只秀气吃菜,时不时笑上一声。

几名拳师立马围成一圈,当场杀了个人仰马翻,再也不将为人师表记在心上。与此同时,一众弟子也似解开枷锁一般,立马开始群魔乱舞。

刘孬儿眼睛一转,瞅准张德朝他丢去一块鸡骨,正好砸在他脑门中心。

张德登时喷着口水怒骂道:“姥姥的干甚么呢,想死还不容易么?与我去校场一战,不将你打到残废爷爷便不姓张!”

刘孬儿当即嘘声道:“叫甚么叫,跟你商量好事呢,没听见刘堂主说的么,今日全庄违令不咎。咱们还留在这干啥,只管溜出门去痛快耍呀。”

恰巧这话正被几名弟子听去,众人顿时痒得浑身乱扭,不一会儿统一意见,趁着余人不备逐一溜走。

张德却也义气,临走时不忘在乌小乙耳后蛊惑道:“乌头,去耍不去?兄弟们难得有机会,且个个兜里有钱,不去花上一些那可忒傻了。”

面对这等诱惑,乌小乙虽是十分向往,可眼望几名兄弟正在交际畅饮,此刻怎能失陪离去?更何况三名兄长皆是正直不阿之人,若是得知自已去行荒唐之事,定会责备。

想了想,只得回复张德道:“你们只管自去就成,打我回来后,还未返家看望过老娘呢。”

张德知他事母极孝,这话从他嘴里说出,那是非留不可了。便自顾嘟囔道:“那可扫兴了,少了你,便莫名丢了许多乐子。”

乌小乙忍不住笑道:“胡扯八道罢,你们玩的快活了,有我没我还不是一样?姜大哥那儿我会尽量替你们遮掩着,早些回来。”

张德道声“好兄弟”,便领着十数人一窝蜂出门,东庄弟子存着同样心思,眨眼间中堂只剩不到十名弟子。

此时东西两庄拳师已是斗得热火朝天,忽见刘仲远气恼道:“慢着,你们西庄四人只盯着我拼酒,这不公平。我提议四人一伙,双方转为文斗,以飞花令为彩头来决定罚饮。”

(注:飞花令,古代行酒令的一种文字游戏,源自唐代诗人韩翃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

张威顿时讥诮道:“行啊,仲远喜吃罚酒不爱吃敬酒,做兄弟的岂能不成全。”

吴伦海与他一唱一和道:“姓刘的以为咱们是大老粗不会吟诗作对,便自负胜券在握了,嘿嘿,那可将人瞧得低了。”

刘仲远满意道:“呵呵,是么?既如此,这一杯我喝了,东庄三位兄弟与我一伙,祝兄弟,你来出题罢,瞧瞧伦海的本事如何。”

祝之安平日里喜欢练习书法、研读诗词,故而身有文雅气,算是武林中的一类异数。他不假思索道:“承蒙刘兄抬举,那兄弟便以秋为题,抛砖引玉,大伙儿论文较酒,方显君子之风。”

却听张威不耐烦道:“显你的大头鬼,老子听不懂,快快说来。”

祝之安咳嗽一声后吟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刘仲远赞叹道:“妙啊,祝兄弟淡泊宁静,孤高自芳,好诗,好诗。”

那边吴伦海顿时啐道:“这就叫好了?无知儿给我竖起耳朵听着,绝世好诗来啰!那便是攃得心肝浪滚,秋容媚娘潮泄。”

袁高义立马鼓掌道:“好啊,这便是同登极乐了,兄弟我再附赠一句。有所谓:一个昏昏,一个,销金帐里鏖战,秋水入枯田!”

梁永明拍案狂笑道:“好诗,好诗,咱们赢定了。”

刘仲远气得跳起:“胡扯八道!这也能叫诗?分明是狗屁,你们耍赖!”

张威叉腰笑道:“你自个文采有限,不识得精妙,却反咬他人不会吟诗,简直可悲可笑。若是不服,我令无咎侄儿来与你玩上一玩。”说罢呼唤爱徒,欲要置刘仲远于死地。

这下刘仲远那肯答应,纪无咎才学之高那是全庄公认的,便忙道:“亏你还是为人师者,竟要倚重弟子来为你出头,你不嫌害臊么?”

张威“呸”的一声道:“无咎难道不是我西庄的人么,况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做弟子的越是有出息,做师父的就越是长脸呐。”

言下之意,分明是讽刺他人教不出这等好弟子,刘仲远连同东庄拳师皆深以此为恨,遂转头向纪无咎投去期待目光,盼他能高抬贵手。

然而纪无咎却举杯笑道:“张老师既然有令,弟子岂能不从,晚辈这就献丑与各位师叔伯们同玩一程。”

梁永明大笑道:“对嘛,自家人玩玩而已,输了大不了多喝几杯,又没逼着你去自尽。”

刘仲远幽怨瞪了他一眼,却听纪无咎缓缓道:“适才东庄祝拳师起了令,弟子闻听后也是十分合意。正所谓礼尚往来,弟子便回敬一句: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

西庄四大拳师根本不知其意,全都装模作样地晃脑,只不过本部弟子既已出口,纵然放了一声屁那也是卖力叫好。

祝之安徐徐品道:“此句合情应景,单以诗意来看,颇有一枝独秀之志、与众不同之态。我本有‘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一句作回应,但却不如陶渊明之隐逸乐观、无咎之聪慧急智。”

吴伦海立时哈哈大笑道:“说这么多废话,你就承不承认输罢,永明快给他们满上!”

刘仲远愤然道:“不喝!无咎贤侄长于文采智计,阖庄上下谁能敌手?此举同样不公,咱们不服!”

这话一出,八名拳师顿时互相推搡,直是乱成了一锅粥,你一言我一语尽是谩骂。

这时一阵银铃儿似的笑声传来,原来是冯恩恩去而复返,她见闻几位叔伯吵得热闹,竟是因情郎而起,便捂嘴笑道:“别吵啦,让我为大伙儿说句公道话。”

众拳师一见大小姐出来支持大局,一时停手住口,又听冯恩恩娇憨道:“西庄师叔们使坏,尽是欺侮刘师叔,我全都看见啦!”

刘仲远一帮人闻言不由喜出望外,乐滋滋道:“大小姐说的极是,他们自个学识低微,居然反请弟子帮忙,委实丢人。”

张威不乐意道:“乖侄女,他们是你师叔,可咱们也不是生人呐,怎的厚此薄彼?”

冯恩恩连连摆手道:“怎么会呢,张师叔既然请无咎小师弟来助阵,那公平起见,侄女自该帮着刘师叔才是,这样才有趣呀。”

刘仲远心知冯、纪两名后辈情投意合,此时纪无咎代表西庄一方气势汹汹,而已方若有大小姐压阵,那是兵来将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了,遂忙不迭附和叫好。

只见冯恩恩笑意盈盈返还宴席,狡黠眼儿将纪无咎一望,随后端起酒杯来到桌前道:“哼哼,无咎小师弟,赈灾大功臣,听说你是管夷吾、张子房转世呢。”

后庄女徒见小姐有意火并,遂起了玩闹之心,团团挤将过来喊道:“对呀,对呀,姊妹们看他多神气哦,就差戴顶高帽啦。”

纪无咎含笑作揖道:“拜见诸位师姐,今日中秋佳宴,能与各位师姐同喜同乐,实乃我毕生之幸也。”

与此同时剩下的西庄弟子全都涌上前来招呼道:“众位师姊妹这厢有礼了,但若想欺负纪兄弟,那咱们可不答应。”

杨芙立马叫嚣道:“你们这群死小子居然还学会顶撞师姐了,小心姊妹们脾气上来,连你们一块都给收拾了。”

张威闻言大笑道:“小杨儿可别吹牛吹过了头哟,咱们西庄弟子文有纪无咎居中坐镇,武有钰成、钟玄担任先锋,谁怕谁啊!”

杨芙闻言佯怒一跺脚,十余名女徒当即叽喳起来为她壮声势,以示不服。

东庄李恒拳师也反驳道:“西庄弟子强归强,我东庄弟子可也有马贤侄与杨晖等俊才,眼下又有大小姐从旁相助,必然更胜一筹。”然而等他转头一看,东庄坐席中除了马通、杨晖等三两人在,其余人早已不见踪影。

“岂有此理,人都去哪了?”祝之安疑惑道:“这群兔崽子,愈来愈不像话了,待到佳节过后,定要加倍操练回来!”

吴伦海眯眼笑道:“好啦,如此才有趣呐,东庄与后庄联手欲要与咱们西庄为敌,大家伙儿说,你们敢不敢迎战?”

“有何不敢啊,灭了他们!”西庄众人大笑回应,一场“文艺大考”已完成动员。

冯恩恩抿嘴一笑:“以秋为题,算是无咎小师弟赢过一场罢,既然姊妹们都已参战,我看不如以花为题。不仅要飞花传令,并且还要赞颂美人,这样才有趣。”

一众少女登时欢然道:“是呀,咱们这些天生丽质的可人儿,自该是被赞美的。”

议定妥当,东庄马通当先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说罢直望着冯恩恩,炽热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无数话语。

西庄钟玄当即咳嗽一声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待他刚一说完,张威立刻大叫道:“好!玄儿功课亦不曾落下半分,稳吃三注,看来还是我教得更好呐。”

钟玄忙作揖致谢,而祝之安听到这番话后一时间满脸尴尬之色。

另一边冯恩恩嬉笑一声道:“这有甚么可夸赞的,后庄弟子早就熟读百遍啦。照我看呐,咱们女儿家应是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后庄女徒眉开眼笑,欢声雷动,而西庄纪无咎笑吟吟道:“如此固然是妙,但是还不够。要我说啊,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鸳鸯双宿伴双飞,方才能显出女儿家的柔情可贵呀。”

“想得美呢!”冯恩恩娇蛮一嘟嘴,将琼鼻翘得高高。

而一帮好姐妹们顿时俏声打趣道:“哎哟,哎哟,羞死人啦,无咎小师弟欲抱得美人归,可还有九九八十一难要渡呢,哪能让你轻易得逞喔。”

马通登时踏出一步,直视纪无咎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纪师弟须知情有浓时,亦有愤时,情深不长久,久则多屈辱。”

这回却是乌小乙说道:“马师兄多虑了,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情比金坚,若果真有情,又岂会与柳絮桃花一类?”

“咦?”张威拳师顿时将乌小乙捉住来回检查,疑惑道:“奇了怪了,你这厮居然也能吟诗了?莫非我看花了眼么,我也没喝醉啊。”

乌小乙羞愤道:“张拳师啊,弟子勤学功课,每夜读书都要读到凌晨呢!吟两句诗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呀。”

幸好此刻张德、刘孬儿等损友俱都不在,否则定会揭发他,说些“他放屁,他读的是曹孟德传才对”、“他吹牛,他能读书,老母猪都能上墙了”之类的话。

张威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好啊,连你都变得勤快起来了,看来咱们西庄弟子还真是日新月异啦。”

而马通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咬牙思索,却一时半会想不出下文,姜钰成见状竖起大拇指,向乌小乙赞叹道:“小乙,你真厉害,士别三日,令人不得不佩服。”

这时祝之安伸手在马通肩上一拍,朗声道:“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成想诸位弟子才思敏捷,令我这做师叔的一时心痒,也忍不住下场玩一手。”

说罢接着在马通耳边轻声道:“马贤侄,天涯何处无芳草,别有花开更知音,适合你自已的,才是最好的。”

马通闻言却一声不吭,倔强摇头,祝之安无奈叹一口气,明白这位侄子好胜争强,压根听不进这番话。

众人不自禁将目光转到纪无咎身上,想看他如何接出下文,果然见他毫不畏惧道:“祝师叔厚赞了,弟子认为,蕙兰有恨枝尤绿,桃李无言花自红。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纯如最初,才少纷念。”

祝之安连连颔首道:“豁达心境,潇洒自如,好样的,既如此,我认输矣。”

却听冯恩恩嗔道:“噫,侄女还未开口,祝师叔怎的先认输啦,咱们后庄弟子才不答应呢。”

江伊托腮笑道:“师姐说的对,适才无咎师弟伶牙俐齿,打得人措手不及。那我倒是想问问钰成师兄,你们四位兄弟皆有出言,何以唯你一人默不作声呀?”

姜钰成干笑一声,窘迫道:“只因我才疏智短,反应鲁钝,根本想不出下文。”

“哈哈哈”众女徒立时捧腹大笑,乌小乙却不忿道:“不许嘲笑我大哥。”

江伊抿嘴浅笑道:“姜师兄,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师妹听闻,有一美人,常来寻你,却寻不得见,故以簪花之信寄托思念,想必师兄该是看过了罢?”

“是谁啊?”众女徒闻言纷纷打听,更有急性之女当场催问。

姜钰成一张脸羞得通红,期期艾艾道:“我,我看,看过了。”

江伊又笑问道:“姜师兄有何感想呀,若是答不上来,西庄弟子连同各位师叔可都要喝罚酒哟。”

梁永明笑道:“小江儿,我钰成贤侄素来勤勉用功,浑不偷懒,区区两句诗可难不倒他。这杯罚酒啊,咱们是喝不到喽。”

怎料姜钰成嗯啊半天,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吴伦海不由急道:“钰成,莫支吾呀,罚喝两杯是小事,输了面子那可不行呐!”

钟玄上前一步,正要替他作答,好在姜钰成急中生智,当即喊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这诗来于杜甫之绝句,因其诗意简洁,彼时孩童念书尽皆读之,算是启蒙诗词了。

江伊扮个怪脸揶揄道:“甚么呀,姜师兄只顾接飞花令,却与美人毫不相干,休想瞒混过关哦。”

纪无咎拱手道:“江师姐,请容师弟说一句,此诗后文乃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我兄藏有隐意,他与簪花美人心意相通,正要鸳鸯比翼,展翅齐飞。”

“啊?”姜钰成闻听此话更是将脖子缩低,唯恐遭人嬉笑。还好江伊只是捂嘴笑道:“原来如此呀,那就恭喜姜师兄咯,那美人儿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师兄可有福气了。”

飞花传令接到这份上,后庄女徒已不再兴致,一颗心全飞到浓情蜜爱上,纷纷讨论起未来情郎该是何模样。

刘仲远感慨道:“今日所见,众弟子长进不菲,当刮目相待。祝兄弟、李兄弟、叶兄弟,看来这杯酒咱们是非喝不可了。”

东庄叶谦拳师回应道:“刘兄所言与我所想一致,兄弟们,愿赌服输,大伙儿同饮罢。”

张威竖起大拇指道:“好样的,不愧是‘镇北关’,果然是条好汉。”

几名拳师又转为和睦,一时间你来我往,喝得天昏地暗。

众弟子意犹未尽,相约外出玩耍,各部拳师正值兴头,通通豪爽答应。兄弟几人商量道:“每逢中秋,便是盛会,宜当游街观潮、燃灯赏月。”

冯恩恩将这番“密谋”听得清楚,登时欢然道:“我也要与你们一同去玩!”数名后庄女徒闻言一阵响应:“咱们也要同往。”

一旁的马通急切道:“大小姐,师兄已在跨虹园备下花船,咱们饮酒赏月,岂不快哉?”

然而冯恩恩已挽上纪无咎臂膀,浅笑拒绝道:“不了,马师兄,我早与西庄师兄弟约好啦,多谢你的美意。”

马通仍不死心道:“师妹,为何如此?以往中秋都是你我共游庆祝佳节,可如今咱们已有两年未曾聚首,你可知我心里有多落寞么?”

冯恩恩闻言面露为难之色,钟玄见状顿时不忿,欲要起身相阻,但姜钰成却抢先一步开口道:“马师兄,不如大伙儿一起罢,热热闹闹,也更有趣。”

“哼……”钟玄与纪无咎同时将头瞥向一边,显然不愿与他为伍。

马通犹豫不决,正不知如何说话时,好在后庄女徒中也不乏对他爱慕之人,只见李玉莲与余柔异口同声道:“马师兄的花船听来很是让人意动,师妹愿与师兄同去,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江伊劝言道:“马师兄,两位师妹表露心意,您可不能令人失望哦。”

马通摇头苦笑道:“好,李师妹、余师妹,与我走罢。”

两名少女登时眉欢眼笑,一左一右将大师兄挽住,马通欲言又止,等了一刹后无奈携着两女先行离去。

乌小乙打趣道:“各位师姐,马师兄实乃美男子也,你们为何不愿与他同行呀?”

杨芙俏声道:“哼哼,也就是李师妹和余师妹这样的天真丫头才对他念念不忘了。马师兄俊则俊矣,但他出身富贵,故而生性风流,那里会心疼女儿家哟,咱们可不是无知少女呢。”

江伊登时在她背后一拧道:“师姐,你小声啦,要是传进马师兄耳里,他会不高兴的。况且我看这趟江淮之行结束后,马师兄好似性情有所变化,开始有些君子风度了。”

杨芙却是大咧咧挥手道:“嘿哟嘿,当初若不是我苦心相劝,只怕你的魂儿也早被马师兄勾走了,届时教你像乔师姐那样惨遭遗弃,哭成泪人哟。”

江伊羞愤一跺脚,尖叫道:“不要说出来呀,说好了要为我保密的!”说着便与杨芙扭作一处,互相呵痒。

而兄弟几人闻听这则秘密,直惊得是面面相觑,暗自嘀咕道:“还有这种事啊?”

冯恩恩拍手道:“咱们去哪里玩呀,让我想想,西湖已然去过几百次了,保俶塔花市也是老相识。嗯,湘湖倒是不常去,只是听说冬景更好,秋季却是平平。哈哈,咱们不如去白马湖罢。”

钟玄一听是此处,登时喜道:“师妹提得好,早就听闻白马湖有花坞苹汀之景,与西陵山相得益彰,最是该去。”

乌小乙与纪无咎相视一笑,明白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也附议。

那边杨芙摆脱纠缠,又挨过来娇声道:“我看不如由官塘渡口过江好啦,你们瞧姜师兄多惆怅呀。”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姜钰成正心不在焉地拨弄酒筹,待他发现众人齐将他注视时,更是慌不择言道:“干啥啊,你们决定去哪,我跟着就是了。”

杨芙神气道:“咱们要去北极海眼,南极冰窟,离临安城越远越好,姜师兄也要一块去么?”

姜钰成无言一笑,好在纪无咎替他解围道:“没成想杨师姐口才便给,不仅貌美多姿,尚且伶牙俐齿,师弟极是佩服。我兄惯来少言慎行,师姐就不要再作弄他啦。”

几名女徒一阵欢笑,而后一群男女登上枣红华车,结伴向山下开去,一路上纵情玩闹,好不飞扬。

“哎呀,官塘镇几时变得这般热闹啊,咱们许久不出来走动,居然也成孤陋寡闻之人了。”一过折江,三名少女登时发出惊叹。

乌小乙立马卖弄道:“各位师姐,想当初我大哥一人轮番挑战锦陈记与容庄两派高手,大获全胜。师姐们没瞧见那场大战,那可真是八月十五过端阳,十分错过。”

每逢机会来临,小乙总将大战官塘的往事大肆吹嘘,这回也毫不例外。

冯恩恩笑问道:“纪先生,你的阿牛哥大杀四方,却不知你又出了甚么力呀?”

纪无咎与她把手而牵,十分腻歪道:“我只管站在一旁使劲欢呼就成,官塘豪客皆是光明磊落之辈,纵然三位师姐上场亦能扬我门威。”

杨芙把姜钰成轻轻一推道:“好啦,好啦,休要耽搁时光,咱们快去将容小姐寻出来,瞧瞧他二人会说些甚么话,必定有趣。”

这回姜钰成不再局促,只是微微一笑道:“杨师妹莫再调皮了,念儿如此牵挂我,以致于来回几趟相寻。如今我既然回来了,岂能不与她相告一声?”

三名少女登时竖起大拇指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情义的嘛。”

待到容庄客厅,几人禀明来意,容念儿赶来相会。出乎众人意料,两人见面后只是相顾一笑,除了平常问好以外,并未说些荡气回肠的感人话语,如此难免令众人有些扫兴。

容念儿浅笑道:“钰成哥哥、皋亭门下诸位贤友,别来无恙。”

皋亭三女趁机打量这位声名鹊起的美人,但见她容貌艳丽,仿佛有光彩映射,一颦一笑极具风韵,难怪会令全庄男徒时时挂在嘴边念叨。

冯恩恩心中对她生出好感,大方送出一个锦盒道:“容小姐,初次见面,些许女儿家的小玩物,请笑纳心意。”

而容念儿见她与纪无咎一派亲密无间的神情,料来定是皋亭大小姐,便郑重拜谢道:“姊妹儿恁也热情了,请诸位好友移步至锦绣厅,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几人本已商定,佳节时分正要去白马湖一游,遂委婉拒绝道:“不劳容小姐辛苦了,我们师兄妹七人欲往白马湖观览光景,若是容小姐偶有闲暇,不妨与我们结伴罢。”

可容念儿却为难道:“令大家伙失望了,今日实在不巧,因佳期将临,本门戏曲早已预定满场,我,我难以抽空。”

众人这才想起尉氏容庄不同于寻常武林门派,其门徒皆为戏子出身,极少在外行走。今日中秋时分,那定是宾客如潮,抢着来听曲了。

姜钰成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突兀登门,改日再诚心来向你赔礼赎罪。”

容念儿嫣然一笑道:“不碍事的,其实我也挺想与各位挚友一同游山玩水,奈何本庄上下百余张嘴,都得靠着买卖糊口。”

说罢又取出一封紫淀信笺,囫囵塞进姜钰成手里,显然里头有不愿让人知的悄悄话,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讲述。

钟玄招呼道:“诸位兄弟姐妹,大伙儿去外头吹吹风罢,让他二人说些话儿。”

余人嬉笑随他散去,容念儿鞠福道:“钰成哥哥,你看起来瘦了,也变黑了些许,不过也变得更有男子气概了,想来这趟远行真的是辛苦万分。”

姜钰成唏嘘道:“念儿所言不差,但比起临安城的丰衣足食,中原百姓可过得太惨了。有时我会常常想起,那些亲眼目睹的各种死状,或许这辈子也永远无法忘怀。”

容念儿面露不忍之色,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要说这些话,遂轻轻捉住他手道:“钰成哥哥,念儿特别能理解你的心情,当初我庄冒险南渡时,所见景象亦是这般残酷,以致于咱们师姊妹见荤即呕,只用素食。但过去的事就让它去罢,不快的事儿总有一天会忘记的。”

姜钰成轻轻转首道:“我若没见过那番景象,或许也会如平凡人一般只为衣食奔走。但我既已得见世间疾苦,便不愿再畏缩无为,很想凭这一身微薄之力为黎明苍生做点好事啊,希望减轻他们的痛苦。”

容念儿微微一怔,似感眼前的郎君有了很大变化,他好像已有决断,要为一些虚无缥缈的道理而付出牺牲。

牺牲掉的东西是甚么?可能是平静安逸的生活,也可能是忠正仁义的热血。万一,万一他还要将儿女情长也一同舍弃掉呢?

脑海中闪过无数纷念,容念儿泛着泪花问道:“钰成哥哥,念儿只想问你,倘若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不要去管那世间繁琐,你可会看在我的情面上答应这一个小小的请求么?”

姜钰成默然无言,容念儿满眼哀求之色凝望他,却好久等不到想听的话语。

不必再问,不需强求,他的模样分明已给了答复。

容念儿哽咽道:“男儿之志如大江东去,钰成哥哥,无论你做了甚么决定,只要能使你的心中快意,念儿都会赞成。”

两人一时无言,此时忽听挑帘外传来呼唤声:“女儿,曾员外预定的‘天仙配’将要开场,你可扮好妆容了么?”

话音刚落,紫帘被掀起,一名身穿红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见爱女与一名陌生男子同处厅中,一时奇道:“这位公子是……”

容念儿慌忙回道:“爹爹,请您稍等片刻,女儿立时就去换妆。他便是女儿常跟您提过的皋亭姜师兄,当初咱们能在官塘立足,多亏师兄仗义相助。”

姜钰成闻言登即站起身来,朝着容父连连拜首道:“皋亭门下弟子姜钰成,见过容庄主。”

容父喜道:“少侠快快起身,好啊,姜小兄弟一表人才,端的是后起之秀。早听闻贵庄主威震两浙,拳神美名远播四海,不料他教徒的本事竟也如此高强,请少侠替我向冯兄传达敬意。”

姜钰成忙躬身回礼道:“多谢容庄主盛赞,在下愧不敢当。”

容父作邀道:“本庄长于曲艺,今日将开满场,请少侠登临楼上雅座观赏。”

容念儿黯然道:“爹,钰成贤兄另有他事,早与同门师弟师妹们约好出游,怕是不能留下作客了。”

姜钰成见她落寞转过身子,纤秀背影也难掩失望之情,沉吟半晌,忽地笑道:“容庄主、念儿,其实在下也可以推去约会,留下来为贵庄捧场的。”

容念儿突闻此话,登时急转身姿,难以置信望着姜钰成道:“钰成哥哥,你是因我而留下的么?”

姜钰成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容念儿霎时心花怒放,可两行清泪却不受控制般流下,眼中再无其他,迈开莲步一口气扑进姜钰成怀中,将螓首埋藏在他一双结实的臂膀中呢喃道:“只要你不去白马湖,我心内就欢喜。”

容父见此一幕先是错愕,待见爱女心满意足,便微微一笑,无声离去,心内忽感五味杂陈。

良久后两男女分开,容念儿娇羞道:“不好,我只顾着欢喜,却忘了我爹在旁,这下我该怎么交代呀?”

姜钰成亦是慌张道:“糟了,我也将令尊忘了,这可如何是好?要不然我还是走罢。”

容念儿噗嗤一笑,却张开双臂将他阻拦道:“你瞧我爹既没骂你,也不曾揍你,怕他作甚?不许你走。”

姜钰成搔搔后脑,来回笃步道:“看来我得向容叔父赔礼道歉解除误会,以示我非登徒浪子。”

容念儿摇摇头道:“钰成哥哥是最好的正人君子,念儿全都知道。哥哥你先上楼,在凤来厅等我,待三出折戏唱罢之后念儿即来相伴。”

姜钰成颔首道:“我还得与外头等候的兄弟姐妹们说一声,免得他们生出怨言。”

两人相视一笑,暂且分开,姜钰成行出大堂,寻到同伴道:“对不住了,大家伙儿,我想留在容庄,就不与你们同行了。”

乌小乙忙道:“大哥,小乙也留下陪你罢。”

杨芙笑骂道:“笨乌头胡说,你留下来碍手碍脚的,教姜师兄不便与美女亲近,他可要气得揍你了。”

乌小乙闻言吐吐舌头,心内却是十分为兄弟高兴,姜钰成抱拳道:“无咎,冯师姐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钟玄小乙,替我招待好几位师妹。”

几人接连答应,钟玄上前握住他手道:“哥,兄弟心里一直都清楚,你向来爱护兄弟们,难得今日这般开怀,你就尽情去罢,我会照顾好兄弟们。”

两兄弟各自向对方胸口重重捶了一拳,一切尽在不言中。眼望几名男女有说有笑的背影,姜钰成转身向容庄迈步。

刚过门槛时,忽闻一道字正腔圆的声音:“这位公子请留步,敢问您是否姓姜?”

姜钰成好奇望去,见是官塘豪门贾氏二公子贾士能正含笑向他招呼,便上前拜见道:“贾公子,别来无恙。”

贾公子携住他手道:“姜公子,自从寒舍一别,不才时常挂念贵庄英豪相助之恩,今日有缘相见,不妨与我一同鉴赏美曲。”

姜钰成笑道:“在下所学有限,实难领会个中精妙,只怕要令贾公子败兴了。”

“官人……”这时两名丰腴貌美女子一左一右将贾公子夹在中间,又见贾公子笑道:“这是我的两名姬妾桃红、柳绿,姜公子若是喜欢,尽可任选一人陪你。”

其时大户人家常养多名小妾,除了伺候主家以外,也可当作礼物送给贵客陪侍。

这种作风姜钰成还是首次见闻,直惊得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必,恩念贾兄好意,却是不敢领受。”

贾士能闻言这才作罢,吩咐店厮道:“这位姜公子的帐全部记在我这儿,切记不可怠慢,明白么?”

小厮忙不迭答应,姜钰成道:“多谢贾兄关照,在下已在凤来厅定下雅座,贤兄若不嫌弃,不妨与我一道罢。”

贾士能连连笑道:“甚好,甚好。”

来到凤来厅后,偌大花厅宽敞雅致,与楼下散座大大不同,桌上已放满玲珑点心,另有一壶桂花清酒。

桃红、柳绿立马分酒伺候,贾士能兴致极佳,频频向姜钰成劝酒。

不多时花童捧着红盘问礼道:“两位贵客,今日第一场戏正是天仙配,由我庄范虎师兄扮唱董永,念儿师姊扮唱七姐。第二场戏乃是汴梁夜泊,第三场是由五十名乐工演奏散曲,及至终场,歌姬再演‘醉回回’之舞。”

贾士能“嗯”了一声道:“不错,都是我平日里爱听爱看的,桃红,赐赏。”

桃红闻言从秀囊中摸出一粒珍珠,捏放到红盘之中,姜钰成见状取出碎银,欲要效仿。

不料花童憨声道:“贵客不必破费了,庄主特交代于我,姜公子今日在凤来厅的花销全由本庄负担。”

贾士能见状奇道:“姜兄弟,你与容庄渊源不浅呀。”

姜钰成正待回话,忽闻观台外传来花鼓声,乐伶已是入场,乐师正在摆弄乐器,首场好戏“天仙配”就要开幕了。

几人向前移座至观台沿,“锵”地一声,书生打扮的范虎当先上台,摆了个架势喊道:“咿呀呀,可怜我的老父撒手人寰,如、之、奈、何……”

戏腔一开,姜钰成发现范虎的嗓音竟是十分通透,短短第一句开场白便已令台下散客齐齐鼓起了掌。他脑海中满是当初与范虎比武相识的画面,随着愈加高亢的唱声渐渐沉浸在戏文中。

贾士能适时品道:“这出戏讲究抑扬顿挫,须知董永早年丧父,角儿得要唱出一个幼年悲情,这个范先生的火候倒是还不错。”

姜钰成默默点一点头,当听到董永被逼无奈,卖身葬父时,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已,戏里戏外何其相似。

“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

“手拿开山斧一张,肩托扁担上山岗。”

“庄稼之人不得闲,面朝黄土背朝天。”

“读书之人坐寒窗,勤学苦读昼夜忙。”

当此时,素衣打扮的容念儿悄然上台,以仙女之姿俯视人间,唱出了对渔、樵、耕、读的赞叹,满场喝彩声顿时此起彼伏。

姜钰成望着她,眼神开始飘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字里行间始终有一股淡淡的哀愁。看似人间美如画,可渔家打渔为粮,樵夫砍柴换钱,农夫辟田劳作,书生寒窗苦读,有哪一样不是起早贪黑、备尝艰辛的呢?

如果穷苦也值得被歌颂,那奢靡岂不是罪该万死么?然而在场看戏之人皆身着华服,绝非渔樵耕读之辈,却堂而皇之地品头论足,到底是那里错了,直教人百思不解。

见姜钰成连连摇头,贾士能饶有兴致道:“姜兄未免也太苛刻了,以我看来,这位七姐声情并茂,仙姿飘飘,其扮演者必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姜兄若是不信,待到一曲唱罢,不妨请她上来一叙。”

柳绿原本在他身后捏肩捶背,闻听这等话语,不由酸溜溜道:“官人,你有咱们姐妹还不够么,还想往家里带人呀?”

贾士能哈哈大笑道:“你俩是美人儿,人家却是仙女儿,这人间的美色我已尝过,总也得见识见识天上的仙女是什么滋味罢,姜兄弟你说是么?”

姜钰成无声点点头,对豪门贵族的作派不置可否,贾士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又笑道:“知我者,姜兄也。外人常说我是纨绔公子,他们不懂山水有情,更不懂惜花爱花。人生何其短,及时行乐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这时容念儿踏出鹤步起舞,边舞边唱道:“天上人间不一样,男婚女嫁配成双。世人都道神仙好,神仙岁月总凄凉。”

台下散客中,一名醉酒光头立马哄笑道:“哈哈哈,美人思春了,嫌那天宫忒寂寞呐。”

贾士能皱眉向下望去,不悦道:“哪来的苍蝇,粗俗蛮夫怎配欣赏阳春白雪,令人可憎!”

而台上容念儿面不改色,对风言风语充耳不闻,仍是款款唱着:“天宫神殿钟声烦,孤单岁月如牢坚。董永将要受熬煎,今日定要去去人间。”

那边“董永”使出颤声回应道:“含悲忍泪望前走,那有心肠看娇娥。男女交谈是非多,为何消遣俺穷人?”

那光头又起身喊道:“交谈一下怎会是非多,交合一下才会爽多多,兄弟们,你们觉着我说得对不对啊?”

没成想光头座后居然还有二十余名喽啰,各人操着粗鲁的嗓音七嘴八舌道:“对!美娇娥若是寂寞,咱们牛大哥自会帮你解脱,哈哈哈。”

这般狂妄话语立马引来看客不满,看台前一名大汉站起身大骂道:“回家帮你妈去,吵死人了。”可当大汉看清光头样貌时,顿时惊颤道:“是,是牛大哥啊……”

那光头狞笑上前,二话不说便朝那人脸上左右开弓,只听噼啪两个脆响,大汉耳边当即现出巴掌印,鼻血横流,却是敢怒不敢言。

大汉告饶道:“牛大哥,小弟不知您在这儿,是俺错了。”

光头凶狠道:“直娘贼,连你牛爷爷也敢惹,要不是爷爷今日心情尚佳,非得将你大卸八块不可,给老子滚。”

其余看客中有人认出光头,惊呼道:“他是富阳一霸,猛虎帮帮主牛高牛大爷。”

牛高哈哈大笑,跃到台上嬉皮笑脸道:“美人儿,唱得大爷心里痒丝丝的,不如跟大爷回房罢,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比唱戏舒坦?”

范虎闪身挡住他道:“客人,咱们梨园子弟只唱戏,不做其他,请你言语间放尊重一些。”

牛高蛮横道:“我自与美人说话,你来凑甚么热闹,滚一边去!”说罢取出钱袋,对着容念儿舔嘴咂唇道:“二十俩黄金作聘,大爷够诚意不?”

容念儿不卑不亢道:“牛大爷的这份心意小女子心领了,但若要娶我回家,只怕牛大爷可消受不起。”

牛高“嘿”地一声大喊道:“消受不起?你可知大爷我有多少家赌场么,整整十家呢,买下官塘镇所有未婚女子都足够了。”

容念儿挽个袖花,向楼上雅座一望,忽然笑道:“有人想娶我回家,万两黄金尚不足,有的人一文钱也不必给,我便愿为他相夫教子。而你牛大爷,纵是家财万贯,也休想碰我一根手指头。”

牛高猝然大怒道:“臭,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的们,将他家戏院给我砸了,捉她回去奸上千百遍,人人都有份。”

范虎大怒道:“你敢?容庄弟子听我号令,誓死保护本庄!”说罢厉吼一声,一出手便是形意拳中威力最大的虎拳,“嗖嗖嗖”连续三拳向恶人胸口急攻过去。

谁知牛高暴喝一声,居然挺直胸膛相迎,只听“砰砰砰”三记闷响,三拳皆击中他胸前紫宫穴方位。然而牛高仍是不改嬉笑之色,可范虎却是跌倒在地捂着手腕痛哼。

台下的猛虎帮喽啰也将容庄弟子团团挡住,并还大声嘲笑道:“小子哎,咱们帮主的硬气功连铁锤都挡得下,你这点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看呐。”

牛高得意一哼,抬起脚欲要重重踏下,闻讯而来的容庄主见状急喊道:“且慢动手!”

危急关头,楼上雅座“咔”地一声脆响,与此同时容念儿身形一动,拍拍两掌印在牛高背部,此举登令他脚下一颤,紧挨着范虎头部猛踏在戏台木板上。

牛高一怒,反手一个耳刮抽向容念儿脸颊,忽然斜边伸出一只重拳,后发先至直直切在他手腕处。巨大力量使得牛高噔噔后退数步,惊疑不定地望着来袭之人。

死里逃生的范虎当即大喊道:“姜公子,多谢援手!”说罢从地下滚了开来,退至戏台边。

姜钰成一伸手,将容念儿庇护在身后,脸色冷峻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容庄主赶来劝阻道:“牛帮主,不知小女有何事得罪了您,我代她向您赔礼道歉,请看在小女年幼的份上,息事宁人罢。”

牛高嘿嘿一笑,只盯着姜钰成道:“眼下可不是咱俩的恩怨,滚一边去待着!小鬼,你是谁的儿子,胆敢管猛虎帮的事?”

姜钰成皱眉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但临安城中的大小帮会不下百家,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霸道的地痞,别人不敢管,我来管!”

牛高大为惊讶,眼见这小鬼居然分毫不惧自已,如果不是身怀绝技,那便是个得了癫病的疯子。

作为一帮之主,审时度势的本领牛高还是有的,适才这小子从三丈高的阁楼一跃而下,一拳将自已逼退,显然有武艺在身。

偏偏这时容念儿俏皮一笑:“牛大爷,难道你们猛虎帮与人架梁子时,还要事先问清楚对方的家世后才会动手么?”

“念儿你……”姜钰成讶异回首,见容念儿捂着一双手偷乐,只得无奈道:“傻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做意气之争。”

容念儿娇憨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霸道狂悖,逊言贬低哥哥的模样,钰成哥哥你给他吃些教训,看他下次还敢来撒野不?”

饶那牛高再精明十倍,此刻听了这番话,安能再平心静气?遂将警惕之心抛之脑后,狂叫一声,双拳齐发向姜钰成心口掼来。

刚猛拳法激发时常伴破风声,姜钰成耳听身动,左旋两步,右跨一步,已抢到直拳范围之外。随即心念一动,双掌开合画圈,掌风带动白芒残影一闪而过。

但闻“砰砰”两声巨响,“银轮”一式与“硬气拳”撞击,二人首次交锋,结果却是牛高吃劲不过,反被震退。

试探过后,牛高明白两人的功力约在伯仲间,遂甩甩手大怒道:“贼小鬼,不管你爹是谁,今日非将你打断两条腿不可。”说罢连振双臂,众人只见他身上衣衫渐渐鼓涨,看来硬气功确有几分门道。

容念儿不由后悔道:“钰成哥哥千万小心,念儿实不该撺掇你与他动手的。”

姜钰成却是浑然不惧,点了点头后盯着牛高针锋相对道:“我曾与一流高手的袖功抵过数招,高手发招之时气随心动,劲随形走。而牛帮主的功力还稍差一些,我或能抵挡。”

牛高当即气得涨红了脸,暴吼道:“放你妈的屁啊,我听你吹牛皮。”一呼吸间,硬气功催发到极致,牛高满意一笑,得势不饶人,当先一拳向姜钰成强攻过去。

姜钰成虽惊不乱,长吸一口气,稳扎马步,左掌蓄力前后吞吐,右掌飘忽见势夹击,正是破晓靖空掌第五式汐影。

“嘭”的一声,姜钰成以右掌柔劲抵住铁拳,瞬息之间左掌激发刚猛内力向前急攻命中牛高腹部。

这一回双方皆用出了十成力道,姜钰成被拳劲压得双腿发软,即便以铁马凳法门卸力也难以站稳,一跤坐倒在地。而牛高却是被汐影劲力打得离地而起,像只赖虾蟆一般腾空直飞二丈有余。

“嗖”一声,两人缓过神来不约而同再度抢攻,姜钰成以银轮之力引偏对手拳锋,继而补上后招,左手握拳发云腾,右手平推发望舒。

一掌一拳先后打中牛高腹部,只听沉闷响声似木石重擂,这两招下去立马使体质强健的牛帮主大叫一声,如醉酒一样娘跄跌倒。

然而却忽听姜钰成闷哼一声,又闻“窟隆”一声响,戏台梨花木已被他双脚踏破。

“喔”台下观众情不自禁发出惊叹,这江湖人士打斗可比听曲精彩多了,一些胆小之人也不再忙着逃跑,转过身倚在墙边认真观望。

只见台上牛高晃晃脑袋,猛的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姜钰成由衷佩服道:“牛帮主的硬气功好生厉害,居然能用肉体硬接我师传绝学,在下大开眼界。”

这牛高走的是炼体一路,配合气功法门,连威力巨大的云腾一式也难撼动他,端的铜皮铁骨。如此交手十余招后,他也明白过来姜钰成居然拥有一身不俗内功,绝非无能狂徒,必是由名师教导而出。

一旁观战的范虎心下对牛高极为厌恶,又见他霸道的硬气功在姜钰成面前丝毫讨不了好,便出口讥讽道:“姜公子乃谦谦君子,给个面子与你玩两手罢了,不给面早将你的龟壳打烂了。”

这句“龟壳”当真十分形象,全场嘉宾闻言立即爆出狂笑,而猛虎帮众则是挥着钢刀大骂道:“谁敢笑咱们帮主,爷爷们割了他的舌!”

牛高气得青筋暴起,暗里猛瞪范虎,摆了个架势直向姜钰成挥拳猛冲而去,可半途却忽然一个撤步,伸出蒲扇般的双掌夹向范虎头颅。

这招“双峰贯耳”若是打实在范虎太阳穴方位,只怕能当场将他脑浆打得四向飞溅,死状惨不堪言。

姜钰在一丈开外,根本来不及应对,刚要惊呼之时,但见范虎急中生智将身形一矮,与此同时容庄主奋力推出两掌,堪堪将牛高的杀招接下。

“爹!”容念儿疾奔而至,连忙扶住脸色苍白的父亲,姜钰成心系容庄主安危,正要跨步支援,却听牛高大笑道:“哈哈,臭你给我过来罢!”话音刚落,只见容念儿纤细胳膊已被牛高反剪于背后,玲珑有致的身体险些被他对折过来。

姜钰成怒目圆瞪道:“放开她,有甚么事冲我来!”

牛高嘿嘿一笑:“小鬼,你我虽是半斤八两,谁也拧不过谁,但行走江湖靠的可不仅仅是武艺呐,今牛爷便教会你这个道理。给我好好跪下,看爷爷如何玩弄你的小姘头。”

容念儿咬牙喊道:“钰成哥哥休要听他话,念儿宁死不辱,但请哥哥为我报仇!”

牛高狞笑道:“想死么?那有这么容易,老子说过要将你这骚婊奸上千百次,你难道忘记了么?”说罢擒住容念儿裙摆甩手一撕,“嗤啦”一声后,两条修长的玉腿顿时暴露于众人眼前。

“嘶……”猛虎帮众一阵惊叹,立马淫笑道:“这小娘们的肉可真白真嫩啊。”

耳听容念儿发出屈辱尖叫声,姜钰成二话不说,“咚”地一声双膝砸地跪倒,此举登令牛高得意大笑。

只不过还未笑多久,又听姜钰成缓缓道:“牛帮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师出何门么,听好了,我乃皋亭门下弟子,隶属于左先锋徐龙麾下。今尽可威风逞霸道,来日我庄定会点齐人马上门讨要说法!”

牛高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将信将疑地盯着姜钰成,心下却已发起了毛。时下两浙路最强盛的帮派自当属皋亭一门,此事武林人物皆知,这小鬼年纪轻轻便已能与成名高手过招,若非拳神亲传,又有谁能具备这个本事。

正当牛高冷汗直下,左右不定时,阁楼观栏上又站出来一个英俊公子道:“牛高!你猛虎帮不过区区二流帮派,居然敢跑到我漕帮地盘上来耀武扬威。今日之事我绝不善罢甘休,除非你立刻释放容小姐,休要伤害侮辱她,否则我漕帮英豪定将你全帮灭门,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有人当场认出公子身份,惊呼道:“这是漕帮的二公子贾士能,他竟也在这听曲。”时下漕帮前帮主贾贵才虽已病逝,但若有外人明目张胆欺负他家亲人,想来漕帮下属必不能袖手旁观。

牛高“咕噜”一声吞口唾沫,就算贾二公子命令不了漕帮帮众,可眼前毕竟还有一个皋亭拳庄的弟子跪在地上。皋亭一门威势太雄,除了当代宗师坐镇山门外,其门下还有东西总管、护庄拳师等一众骨干,任意一人都有一流高手的修为,根本没人敢挑战这种庞然大物。

他左看右看,明白自已闯了大祸,手上劲力顿时一卸。容念儿趁机摆脱压制,一股脑扑进容庄主怀中痛哭起来,容庄师妹立刻取来长袍为她遮住双腿。

姜钰成脸带冰寒之色起身,牛高望着他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甚么,只得抱了抱拳向贾士能行礼道:“鄙人知错了,不知皋亭高徒与漕帮公子在此处,鄙人改日带领帮众再来登门谢罪。”说罢带领灰心丧气的属下急往外退去,一眨眼走得干干净净。

路上牛高懊恼道:“他妈的,这容庄到底是甚么来头,居然有皋亭拳庄和漕帮为他们撑腰。令马勇办些珍品去向皋亭拳庄赔礼,咱们赶紧回富阳收拾财物,到淮南去躲上一躲。”

而容庄戏台上,容庄主安慰好女儿情绪后便向宾客摆手作揖道:“对不住了各位听客官人,我庄遭逢强人刁难,毁坏器物若干,无法再演绎。请诸位稍安勿躁,本庄一律退钱,以弥补诸位。”

看客中有人高声喊道:“不必了,今日目睹一场斗殴,端的大长见识,这般好看的戏想看都不知道去何处看呐。”

其余人纷纷点头,响应道:“不错,便是将票价再涨一倍,那也是物有所值,今后还得来。”

待宾客意犹未尽散去后,容庄主这才松下口气,转身向姜钰成笑道:“姜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那牛高的武功如此高强也奈何不得你,后生可畏啊,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请姜公子与贾公子留下用膳。”

姜钰成端正回礼,又见容念儿满脸委屈之泪,便道:“容妹莫惊,贼人已去,回房洗把脸罢。”

容念儿乖巧“嗯”了一声擦拭眼泪,又柔声问道:“那钰成哥哥可不要走,等我回来再相见,陪陪我好不好?”姜钰成道声“好”,容念儿便在师姊妹的关照下先回厢了。

这时贾士能携着姬妾下楼,向姜钰成抱拳苦笑道:“原来姜公子早已赢得美人心,却不来告将于我,忒坏了罢,下回可得向我敬酒赔罪才是。”

姜钰成登时红了脸,连忙解释道:“贾公子,非我遮掩,实是在下不知如何陈述。翌日由我做东,请阁下赴宴,容我赔罪。”

贾士能哈哈一笑,在姜钰成肩头一拍道:“好兄弟,在下说的乃是玩笑话,岂可当真?兄弟我是为你高兴,今日就不叨唠了,改日再与你把酒言欢,你这个朋友我可是交定了。”

范虎挽留道:“贾公子不妨留下一同与会,也让我容庄弟子能够鸣谢您的大恩大德。”

贾士能微微一笑,潇洒一挥袖道:“佳人有约,我留下岂非碍眼,耽误了姜兄弟男欢女爱那才不懂事了。”

范虎只得作罢,眼里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失落,望向姜钰成道:“姜公子请入内庄,先让兄弟来一尽地主之谊。”

容庄主笑道:“姜公子不要拘谨,只把这儿当作贵庄便是,本门遭遇变故,我且先去安抚众弟子。”

穿过戏台侧廊,后台厢房摆放着许多戏服戏具,路遇容庄弟子时,诸人皆热情招呼。到达一处天井时,范虎推开房门,摆手相邀道:“请公子饮茶。”说罢吩咐道:“思儿师妹、煜儿师妹,取师父的珍藏来招待贵客。”

只见两名可爱少女齐齐憨声道:“还用大师兄提醒么,咱们早就备好啦。”

果然柚木客桌上已摆满茶水点心,显然废了两少女一番心思布置,姜钰成入座后笑道:“两位师妹不必站着,徒然使我紧张,一齐坐下罢。”

那名唤“思儿”的少女当即嘻嘻一笑,坐到姜钰成身边左右打量道:“咱们念儿师姊可真是好福气,有姜公子这样英俊的少侠作朋友,思儿也想与念儿师姊一样嘛。”

范虎咳嗽一声道:“容思儿,不可无礼,姜公子是我庄的大恩人,两度出手相助,你安敢作怪?”

思儿闻言故作恼怒,将嘴唇儿噘得高高,而煜儿却悄悄在姜钰成耳边道:“姜公子,你很喜欢咱们姐姐罢,出事的时候姐妹们躲在幕帘后偷看,见你为了姐姐的安危,不顾男子汉名誉向光头下跪,可真的感动死咱们了。”

姜钰成尴尬一笑道:“不,不是这样,我初出江湖,何来名誉,反正从小到大也习惯被人轻贱了。但念儿乃是清白女儿家,我怎能眼睁睁看她受辱。”

两少女闻言登时双眼放光,放声尖叫道:“天呐,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重情重义的男子,可比天仙配里的董永还好一万倍啦。”

范虎摇头失笑道:“公子请饮茶,我这两位师妹酷爱呱噪,专喜嚼舌根,公子不必理会即可。”

容思儿怒道:“大师兄!人家自与姊夫说正经的,干么打岔人家,逢人便揭短?讨厌你!”

姜钰成奇道:“两位师妹与念儿是同胞姊妹么?”

范虎解释道:“念儿师妹与思儿师妹乃是一母所生,姊妹俩相差六岁。而煜儿师妹是我二师娘的女儿,比思儿年幼一岁。”

“哦”姜钰成明白过来,容庄主事业有成,想必已纳了三妻四妾入房,自然子女成群了。

说曹操,曹操至,交谈间容庄主领着三名妇人入房,姊妹俩顿时起身福道:“爹爹,大娘、二娘、三娘。”

姜钰成也跟着施礼,容庄主上来托住他道:“贤侄快别客气,如此不免有些生分,你便唤我声叔父就行了。”

再次落座后姜钰成似感如芒刺背,想走却不敢走,一言一行俱都别扭无比。抬头一看,但见容母正好奇打量他,仿佛审查一般,更是呆得傻眼了。

幸好身侧还有两名调皮少女,一会儿“哥哥吃茶”,一会儿“哥哥吃果子”的,总算替他将窘态揭过一些。

可这时容二娘却笑问道:“听虎儿说,姜公子乃是皋亭山的高徒,不知如何与我家念儿姑娘相识?看念儿的神态,那是对公子念念不忘了。”

容庄主当即哈哈大笑,摆手道:“二妹说的甚么话,姜贤侄器宇轩昂,武艺高强而人品又端正,任谁都会对他过目难忘。”

容煜儿嘻哈卖弄道:“娘,孩儿知道,让孩儿说与你听,当初咱们刚到官塘时,就是姜哥哥挺身而出,为我庄闯桥关打败了锦陈记的坏女人。”

容二娘捂嘴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今生注定的缘分,那就不奇怪了。”

容大娘亦笑道:“这男娃儿我仅看一眼就喜欢他,出身名门却概无盛气凌人之态,真乃佳婿。老爷,这事我看成。”

容庄主抚须附和道:“是极,姜贤侄乃是左先锋麾下弟子,早听闻皋亭山徐龙之威名,咱们能与这等英豪走得近些,更何惧区区流氓地痞?”

“娘,您胡说甚么呢?”容念儿甫一进门便听见老娘激昂发话,任她身为容庄大师姐,平时风里来雨里去见惯了世面,也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那边姜钰成只顾着低头,恨不得躲到桌底下,心里盘算着以后再也不要来容庄了。

容念儿瞧见他这幅模样,“噗嗤”一笑,便在他左手边坐下,亲自奉茶至他面前道:“大恩不言谢,情谊皆在此中,请钰成哥哥饮茶。”

看她拂盖、吹气、递送一呵而就,当真轻柔到了极点,一双眼全然盯着姜钰成瞧,似乎其他人并不存在,眼儿中的蜜意怎么都化不开。

当姜钰成取杯饮尽后,容思儿欢呼拍掌道:“连爹爹都没这等待遇呢,姜哥哥可忒体面了。”说罢与其妹并头嘀咕,时而发出娇笑,估计一等宴终,便要大肆与师姊妹们宣扬了。

时辰刚到酉牌,庄客陆续往客厅送来酒菜,容庄主与范虎作陪,连连劝酒,各人皆至尽兴。

容庄主笑道:“呵呵,许久未曾这般畅饮,以致不胜酒力。虎儿,你可领姜贤侄前往露阁小坐赏月,你们年轻一辈应多多亲近才是。”

范虎道声“谨遵师命”,便携着姜钰成手道:“我庄虽是小地方,却偏有一处幽静露阁,最宜观月,姜公子千万不可小觑。”

容念儿饮得微醺,捧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儿笑道:“钰成哥哥可别不信,范师兄为人老实,从不说大话。中秋谓之佳节,其意全在于月下团圆,钰成哥哥先与我师兄同去,待我卸妆换衣后便来。”

姜钰成同样饮得不少,正欲消食,便点头答应,与范虎先行。路上原本健谈的范虎却是沉默寡言,姜钰成跟在他身后见他不发一言,遂也只安静行走。

两人来到戏楼屋顶,攀上牙楼,推开檐门,一方平整的露阁出现在面前,中有一张放满茶果点心别致小桌,而远方皎洁的圆月正璨然生辉。

姜钰成双眼一亮,赞叹道:“果然好地方。”

范虎微微一笑,做了个请手势,两人并肩向月眺望,又可向下俯瞰官塘直街。

姜钰成笑问道:“怎么如此别致的观亭,贵庄弟子却不见踪影,不来赏月?”

范虎颔首道:“他们最爱热闹,这会儿得了赏钱定是在街道上游来摆去,那里静得下来心来看看月亮的盈缺变化呢?”

两人自顾赏景,忽听范虎一声叹息,姜钰成奇道:“范兄何故发叹?”

范虎转过身来,月下一双眼炯炯有神,却又面色复杂道:“姜兄弟,我很是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可你是我的恩人,我对你半点恨意也不曾有。”

姜钰成疑惑道:“范兄为何如此说?”

范虎苦笑道:“姜兄弟,外人把我等称为优伶,优者,调戏也,自古便是三教九流中的下等人。自我拜入容庄以来,兢业学习武艺十年矣,为的就是能够保护念儿师妹,不让她被贼人羞辱。”

姜钰成惊道:“范兄,你,你原来……”

范虎自嘲道:“是的,我一直都爱慕着念儿,有时我会梦见她与我结成连理,相夫教子。可那毕竟是春梦,是妄想,是假的。我明白她心里没有我,只把我当成兄长看待,她的意中人从来都是你,自打你二人第一回相见,我就知道她心中就有你了。”

“范兄……”姜钰成一时无言,没想到范虎会将心事述给他听,正不知所措时,又听范虎长叹道:“尽管我已经如此勤勉,可仍然还是保护不了师妹,前有桥关落败,今有恶贼施辱。我,我根本没资格再做她的守护者。唯有你,姜兄弟!你武艺高强又光明磊落,尽得拳神真传,必将有朝一日名震天下。我把我最心爱的人交给你了,希望你比我更好得照护她,关爱她,我也就称心满意了,姜兄弟,拜托你了。”

姜钰成渐渐回想起与容念儿相识的历程,若说对她完全没有念想,那必然是违心话。可看着范虎一片痴情的模样,却又于心不忍,他是一个好人,好人不应是如此结局,就仿似董永的唱词:如之奈何……

范虎拍拍他肩膀道:“我庄以演绎谋生,门人抛头露面,而师妹又瑰姿艳逸,若再有贼人起了歹心,难道还要我再眼睁睁看着她受辱么?答应我罢,姜兄弟。”

此时身后楼梯处传来脚步声,范虎压低声音道:“师妹来了,姜兄弟,我先走了,请为我守秘,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

果然容念儿飘然登上露阁,再现身时已换上一套淡绿流苏裙,她正遇范虎离去,便问道:“范师兄你去哪儿,不再坐坐么?”

范虎眷恋望了她一眼,摆摆手道:“一帮小师弟撒欢跑得不见人影,我担心他们惹出麻烦,这就去寻找。”

容念儿展颜一笑,与他道声“去罢”,回首望着发愣的姜钰成甜甜唤道:“钰成哥哥,你想甚么呢?”

偌大露阁上只留孤男寡女,两人渐渐心跳加快,姜钰成嚅嗫道:“我,我可能有些渴了。”

容念儿伸手在果盘中取出一只石榴,顺手剥开道:“渴了就吃些果子呀,钰成哥哥,你有心事,是不是范师兄刚刚与你说甚么了?”

姜钰成接过果子叹道:“他说了很多话,尤其今日没能护住师弟师妹,为此而十分自责。”

容念儿站到他身边来托腮思索道:“范师兄素来沉稳踏实,很有担当,他将师弟师妹们照顾得很好,纵然不敌歹人,咱们也决计不会去怪他的。”

姜钰成微微一笑道:“可能是我今日饮多了酒,忽然间也想对人倾述,也许你听完我的际遇,就不会觉得我有那么好了。”

容念儿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眼儿拍手道:“念儿十分荣幸,但你为何要这样说自已,让我来听听钰成哥哥的故事,你不会小时候偷了人家的鸡罢?”

姜钰成“嘿”地一声道:“我若想吃鸡肉,何须去偷,捡块石头一股脑打死,拎回家喊我娘烹了就是。”

容念儿哈哈大笑道:“哎哟,哎哟,原来不是偷,是抢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顽皮鬼呢,没少挨揍罢?”

姜钰成莞尔道:“确然无假,我做了多少年的牧牛郎,就挨了多少年的打。这一切直到我师父来到江水村,才全都改变了。”

容念儿问道:“你师父是左先锋徐龙么?我听人说他是个很了不起的英豪。”

姜钰成摇头道:“不,徐总管其实并非我授业恩师,我之业师乃儒侠刘知礼,我实为仙霞派第十代弟子。”

容念儿沉吟道:“仙霞派的名声在江北传得很是响亮,连我远在开封亦曾有所耳闻,没想到钰成哥哥的恩师便是仙霞派的名宿,那他怎么又将你托付给了皋亭拳庄呀?”

姜钰成长呼一口气,将自已身世娓娓道出,从当年的私塾一路讲到逃难临安。他不善言辞,说不出甚么妙言好句,只不过一名少年郎的成长历程栉风沐雨,几度颠沛,不难让人感同身受。

忽地手心一暖,原来是容念儿与他十指相牵,女儿家的素手酥软滑嫩,如若无骨。这不是两人首次牵手,却在今夜格外敏感。

姜钰成甚至能在她手指尖上察觉到微弱的脉搏,低头一看,妩媚的女儿虽红着脸,但又十分胆大热情。

他默默享受了一会儿这种奇妙的温柔,又继续说道:“定居临安六年后,我学成仙霞内功一层天,进入朝霞万丈境界……”

跟着便是恩师自尽、兄弟结拜、投入皋亭、淮南赈灾等往事接连从他口中说出,说到开心时,容念儿陪着一同欢笑,说到难过时,两人互拥彼此安慰。

月上中天,街道上的喧闹声渐渐隐没,关于少年郎的故事也到此结束。长谈了一夜,初见面时的羞涩消失地荡然无存,不知不觉间容念儿已半靠在姜钰成怀中,而沉浸在暧昧的中两人浑然不觉。

半晌容念儿道:“所以钰成哥哥,你时而紧皱眉头,便是心中藏着许多生世不谐的往事么?有时候你真该找个知已好好谈心,将烦恼一吐为快,否则忧郁之情长期积压于内,定会黯然神伤。”

姜钰成茫然道:“知已?谁是我知已?”

容念儿轻声一笑,缓缓将秀发拢于耳后,月光照耀下的侧颜仿佛有银辉转漾,美得令人失神。

姜钰成恍惚间似感热血翻涌,而容念儿深吸一口气,像是作出了甚么勇敢决定一般,抬起含情脉脉的明眸直视姜钰成道:“姜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倘若你现在亲亲我,我甚么都依你。”

“这……”姜钰成惊了一颤,忙起身摆手道:“我遵师命,奉孔孟之礼,绝不敢做亵渎之事,万万不可……”

话未说完,容念儿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飞速一吻,随后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前躲起来。看她后背起伏频频,身子又轻轻颤抖,显然刚刚那一吻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献给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在我无助的时候搭救了我。”呢喃轻语如若蚊呐,容念儿温情述说道:“当我被那恶人挟持时,心里虽是好害怕,但我知道钰成哥哥一定会救我逃离魔掌的。”

姜钰成坦然一笑,轻拍她背后道:“不怕,但有我在,便不容许有人欺负你。”

容念儿登时欢然道:“钰成哥哥,你待我为何这般好?你且坐下,我为你唱完‘天仙配’好不好?”

姜钰成含笑点头,抖袍坐下,那边容念儿挑起莲步,激起流苏裙摆一阵飞舞如孔雀开屏,展喉清唱。

就这么水灵灵唱着,姜钰成感到旋律化成起伏的舟,托着他走过悲伤的海,行向阔别多年的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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