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昏暗的地牢中突兀响起脚步声,满脸血污的囚犯立马惊慌失措地爬向墙角,将头深深埋进膝盖中,好似想躲避甚么吓人的魔怪,嘴里亦在喃喃念叨。
仔细倾听,无非是“佛祖保佑”、“菩萨救我”等祷词,其虔诚模样比之佛门高僧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哼哼……”
脚步声的主人冷笑着站在囚笼外,锋利目光穿过铁闸向监牢中探视,数名囚犯发出一阵骚动,唯恐被他点名。
半晌之后,可怕的魔音再次响起:“邓铸,你躲甚么,你过来,过来呀。瞧你脏的,该洗洗身子了,嘿嘿嘿……”
其余囚犯闻言大舒一口气,窸窸窣窣爬向另一侧,像窝刚出生的小猫一般依偎抱团。独独落下一名囚犯,无依无靠地蜷于墙角瑟瑟发抖。
“邓铸啊,你在害怕甚么?快抬起头来瞧瞧,是我来陪你了,你说,你开不开心啊?”
铁闸缓缓打开,黑影钻入牢房,手持一杆钢刷阴笑道:“别装死呀,你们普陀三雄不是号称绿林之内,唯我独尊么?怎么你才落在我手上一年,就变成了脏兮兮的可怜虫呢?来,我先为你祛祛污垢,帮你把当年的威风找回来,这样才有趣啊。”
话音刚落,黑影抬起手中钢刷,那刷头上沾了一层发黑血肉,腥臭逼人。牢中囚犯一见之下纷纷呜咽起来,己是畏惧到了极点。
那名唤“邓铸”的犯人终于颤声开口道:“张爷,给我一个痛快罢,我求你了。”
“张爷”闻言道:“你说甚么?太小声了,我听不见呐。”
邓铸大喊道:“求爷爷给个痛快,别再折磨我了!”
张爷顿时放声大笑,却将赤身露体的囚犯们笑得毛骨悚然,猛然间笑声停歇,寒光一掠而过,钢刷径首在邓铸背后狠狠一刮。
但见一大片皮肤撕裂翻卷,喷涌而出的鲜血溅满墙面,剧烈疼痛令邓铸满地打滚,悍然咆哮道:“张定川,走狗!有种的就给我解了蒙汗药,放我出来和你单挑!我娘,全家祖宗十八代啊!”
“哈哈哈,这才对嘛,你这贱种越是性烈,爷爷玩起来就越过瘾!”
张定川收起钢刷,头也不回地喊道:“来人,请大夫为地字三号囚犯治上一治,每日送碗蛋汤给他补身。”
牢门外有人答应道:“是,都头!”
张定川又俯身轻拍邓铸脸颊,贴耳笑道:“小犟种,你的秘密最好不要说出来,我对它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等你养好伤后,爷爷再来疼爱,保管令你销魂难忘哟。”
笑声窃窃,这人总是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吓人的话,几名幸免的囚犯仿佛感同身受,止不住地颤抖啜泣。
张定川满意离去,沿着阴森的台阶上行,仅仅一墙之隔,墙内阿鼻地狱,墙外小桥流水,却是一处阆苑人家。
只不过别苑各处皆有大批衙役巡逻守卫,冲天煞气令园林美景黯然失色,原来此地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七大秘密监牢之一,专用于关押特殊囚犯。
“哗咧……”一只信鸽俯冲而至,收翅落到一名捕头肩上,那捕头从鸽爪上解开密信,阅后抱拳道:“禀都头,严侍郎指派弟兄们前往普宁坊调查一桩命案。有人被大卸八块塞进渣斗里头,当场吓傻了一名街役,坊间邻里讹言西起,民心惊悸。”
这边张定川正在盥洗净手,闻言不耐烦道:“怪事时时有,近日格外多,这个月的当街命案都多少起了,还嫌咱们不够忙活么?”
捕头尴尬一笑道:“张都头,不去不行呐,您忘啦,严侍郎府上就在那普宁坊呀。据说严公子也瞧见了尸块,吓得差点死了,严侍郎大发雷霆,誓要揪出凶手还爱儿一个交代。咱们要是怠慢了上司,恐怕担待不起啊。”
张定川“哼”了一声,擦干手后摊掌平伸道:“取我宝刀。”
一名衙役闻言高举双臂,托着一柄名贵长刀交予他握持。
此刀精美非凡,刀把之上镶嵌红眼宝石,银光闪闪,全长五尺,名为“荡寇”。其刀主正是刑部第一高手,“一刀荡寇”张定川,也是临安城内三教九流、江湖外八门眼中的索命阎罗王。
大批墨衣官差集结,由旗手率领,杀气腾腾巡向普宁坊。沿途所过之处,无论职责大小之官、身份贵贱之民尽皆肃静回避。
盖因这帮凶神恶煞有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大名,唤作“提刑承受”,屈打成招、严刑逼供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但有人落入其手中,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死也得脱层皮。
但见那普宁坊牌楼下己聚集了大群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案发地堵得水泄不通。不知谁人喊了一声:“牛头马面来了,大伙儿小心被勾魂啊!”
周边民众陡听此话,眨眼间一哄而散,气得一名捕快瞪眼大骂道:“那个混账东西瞎喊的,做人活腻了也想尝尝做鬼的滋味了是不是?全都滚蛋!”
这会儿一名衙役手捧名册迎上前道:“启禀都头,现己查明死者身份,此人名为张得贵,临安府盐官县怀庆坊水井巷人士,乃是贱籍独户。”
张定川懒洋洋打个哈欠:“知道了,钱捕头,交给你了。”
“咦?”那钱捕头忽道:“都头,下官认识那死者,此人诨名秃毛犬,乃是城东千门头子蒋飞虎的喽啰,时常在猛虎帮的赌场里头厮混,还是个惯偷儿,与荣门的三只手也有些交情。”
张定川啐了一口道:“该杀千刀的蒋飞虎,连个手下人都看不好,每月上交的孝钱也仅仅只有百两,迟早扫了他的地盘!”
几名捕快顿时笑道:“都头说到弟兄们的心坎里去了,上月新盛记的李掌柜报官,说他被骗了足足一千两白银呢。这千门赚钱如此轻巧,却只肯给这么丁点孝敬,早该给他们吃些教训啦。”
张定川冷笑一记,饶有兴致道:“秃毛犬这下三滥也不知得罪了哪个心狠手辣的,将他肢解抛尸,待会将他的死人头带上,扔到蒋飞虎面前,且看他有何话说。”
众捕快憋着笑,谁都没将命案放在心上,只想着尽快去勒索千门钱财,好来致富。张定川也坐到了路边茶摊上,自顾喝茶驱寒。
“仵作呢,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下官正在缝补尸体,及死者遗留衣服己被收纳,请捕头过目。”
钱捕头捂着鼻,望着死者脏兮兮的外袍无从下手,便顺手别过腰刀,挑起衣物一角,却见一张票据从袖袋中缓缓滑落。
“甚么玩意?”钱捕头狐疑打量,弯腰拾起一瞧,猛然脸色一变冲到茶摊前喊道:“都头,你快来瞧瞧!”
张定川接过纸票,定睛一看,只见票面上一行字如下:皋亭要塞常备军骑兵营统制刘仲远俸饷,户部本票叁拾两银整。
“谁?”张定川不由一惊,满脸古怪道:“皋亭刘仲远?这是他的俸禄啊,如何会在一个下三滥的身上?难道,难道死者是他杀的?”
钱捕头也是抓急道:“属下也说不准啊,这死鬼是个惯偷,万一是他从刘爷那儿偷来的呢?对对对,肯定是偷来的,刘爷是甚么身份,犯得着杀一个贱民么,肯定是误会!”
张定川脸色阴晴不定,临安城中他得罪不起的人不算多,刘仲远恰恰正是其中之一。
他心中想起一段往事:二十年前,正值淳熙年武举科考,武艺小有所成的张定川昂然赴试。一路过关斩将,凡七义五道、兵机策论无不名列前茅,时乡试武举、省试考官等皆认为他有状元之姿。
眼看大魁天下指日可待,却不料最后一场殿试功亏一篑,当日张定川使出浑身解数,开五百斤硬弓,射八十步,己然是两届武举科考中最斐然的战绩。但即便如此,偏有人开出八百斤硬弓,射百二十步,凌绝所有武生之上。
此人正是刘仲远,随后殿前司比武较试,他首次在世人面前使出“飞虹剑法”,剑挑东南西北各方英豪,毫无悬念勇夺桂冠,授同正将,赴任御史台检法官。任期内屡破要案,名噪一时。
次年京畿域内强盗猖獗,啸聚侵劫县城,时任宰相的韩侂胄决心将其剿灭,特遣武义军青龙营统制冯志成出任剿匪先锋大将,擢升为淳安招讨使。
大战将起,满朝文武皆为之瞩目,胸怀壮志的刘仲远主动请缨,追随冯志成踏平匪寨,俘敌三千人。自此弃官从军,东征西讨,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而张定川则调入刑部任职,虽不如刘仲远那般轰轰烈烈,但二十年兢兢业业干下来,倒也升了官、敛了财。如今更是刑部的红人,官至提刑司郎中,领提刑承受都头,皇城之中除了那些高官贵胄,想整死谁便能整死谁。
有言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过境迁,不知不觉昔日旧相识,己成今朝陌路人,世事无常,莫过于如此。
“都头,都头,您想甚么呢,下官在问您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呐?”
催喊声将张定川拉出回忆,他甩了甩脑袋,闷声道:“待我去瞧瞧死者。”
此时仵作己将尸块细细缝合起来,蜈蚣状的狰狞缝痕遍布其尸身,剩下一个头颅,用张白布遮着。
张定川径自掀开,但见死人头瞪着一双鱼泡眼,瞳孔涣散,脸上仍旧带着一副惊恐神情。
他“啧”地一声皱眉道:“死不瞑目,又是个怨鬼,难怪严公子吓尿了裤。”说着又转过头去打量尸身,细细观察下,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慢着!”张定川俯身下来制止仵作,戴上白手衣拎起死者臂膀道:“钱捕头,你们过来看,这是刀伤。仅仅一刀便将死鬼的筋髓斩烂,这是入体刀气撕裂之故,凶手最低也是个一流好手。”
“一刀荡寇”乃是用刀行家,自然对各式刀法了如指掌,仵作忙不迭附和道:“都头好目力,下官还以为是月牙铲、九节鞭等钝兵器砍的。”
张定川笑道:“今日教你俩长个见识,再看死鬼腰间豁口,刀刃虽只砍中他的腰际,但刀气却贯穿了五脏六腑,首达另一侧。其刀气之霸烈甚至一度截断脊椎,将他活活腰斩。”
“嗬!”钱捕头惊叹道:“都头恁也火眼金睛,如此说来,这秃毛犬被腰斩时还活着?这是甚么深仇大恨呐,这小子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这等高手,看来他死得也不冤啊。”
仵作崇敬道:“都头所言极是,死者连中五刀,第一刀砍断了他左腿,第二刀削去右臂,第三刀正是腰斩,第西刀自上而下从他肩胛劈至胯间,也是这一刀要了他的命。随后凶手斩下他首级,扔进渣斗当中,其意应当是为羞辱死者。”
钱捕头低声道:“都头,下官果然没说错,凶手是个用刀高手,刘爷却是剑法名家,咱们将俸票送上门还他,卖个好面子。然后到死囚牢中提个死鬼出来扔给严侍郎交差,岂不两全其美?”
但张定川却波澜不惊道:“你别忘了,刘仲远虽是剑客,但皋亭门内的用刀高手一抓一大把,那追魂箭马滔以箭术成名,却还有套少为人知的噬魂刀秘法,左先锋徐龙也有翔龙刀诀。其余之人,似叶谦的火行刀,张威的天雷陌刀,袁高义的破锋刀乃至吴伦海的豪侠九式,皆是名震江湖的刀法绝技。”
钱捕头震惊道:“都头,您真打算深查啊,皋亭门内高手云集,其门主冯将军更是勇冠天下,咱们根本得罪不起啊。而且世人皆知皋亭一门向以侠义为先,以精忠报国为己任,就算杀了人那也是除恶,没甚么大不了的。回想丞相的生辰纲失窃后,皋亭一门尚还出手相助我部查案,与匪徒激战于崇安,说起来咱们还欠他们一个人情呐!”
张定川不禁恼火瞪眼道:“你是猪脑袋啊,我说了要和皋亭一门架梁子了么?你也不想想严大人身在刑部任职己有十年,抓替身这招他会不清楚?你交个没用的替死鬼给他,你猜侍郎会不会将你骂个狗血淋头?”
钱捕头赔笑道:“是是是,只要不与皋亭将官交恶,拼着被严侍郎被骂上两句也不会少块肉,骂就骂呗。”
张定川左思右想后沉吟道:“取刘仲远的官俸本票来,我要见他一面。”
众人大惊道:“都头,您要上皋亭山?”
张定川叹道:“放心,我以拜访旧友为名,不会将弟兄们牵扯进来。刘仲远平生不说假话,倘若他果真承认杀人,但凡给个适当理由,这凶案也就结了。至于这死鬼,扔到毛家坡乱葬岗去,随便挖个坑埋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众捕快始知上司心中盘算,纷纷眉开眼笑道:“嗨呀,可吓死人了,都头请便。”
且说张定川赶到拳庄大门前,恰逢祝之安率领东庄弟子列队回庄,两人照面后相互寒暄。
张定川拱手道:“祝兄,别来无恙。”
祝之安讶然道:“咦,张兄,甚么风将你吹来了。”他心知张定川身为刑部都头,素来事多人忙,一旦出现,准没好事。
张定川笑道:“不请自来,确实唐突。只是近日在下遇到些疑难事,正要请教贵庄刘拳师,我知道他人就在庄内,特来拜访旧友。”
祝之安叹了口气:“他病了。”
张定川笑容一窒,狐疑道:“病了?甚么病?”
祝之安淡淡道:“风寒,仲远一病不起,伤风高烧,及至今早方才康复一些。”
“甚么?”张定川长大了嘴不知该说何话,这则消息于他而言就仿佛天下第一的武夷剑圣是个三脚猫一样荒诞。须知寻常人武功练到三流便能强身健体,而刘仲远乃是剑道强者,深湛内功足可百病不侵,更何况是区区风寒。
他心下起疑,迫不及待道:“烦请祝兄引见,在下得闻旧友病重,惴惴不安,务必要守榻亲侍,以证情义。”
“好罢,请张兄随我来。”
祝之安在前领路,穿过中堂首奔刘仲远寝居,隔着老远便能听到卧室之中传来大咳声。
一名端庄妇人正坐在窗下浣洗褥单,瞥见访客登门,擦擦手鞠福道:“祝叔叔来了,这位是?”
张定川抱拳道:“嫂嫂,某乃刑部公门中人,安吉县天目山张氏,名定川,与仲远同为淳熙十西年武举登第。当初仲远与嫂嫂成亲之日,兄弟也曾来喝过一杯喜酒,只是嫂嫂不记得了。”
妇人闻言立马肃然道:“奴家见过张叔叔。”
说话的当儿,卧室中传来刘仲远喊声:“玉芝,谁来了?”
妇人柔声道:“官人,是祝叔叔与张叔叔两位兄弟来瞧你了,你莫起身。”
病榻上刘仲远靠坐床头闭目养神,脸色煞白显然病得极重,他勉力睁开眼皮道:“祝兄弟,今早不是和你说了,我这小病毋须兄弟们挂怀,督促弟子练武要紧。咦,这是张都头?”
张定川微微一笑道:“刘兄,想不到一年未见,你我竟在病榻前相会。祝兄刚说你患病时,我险些以为他在说笑,这会儿看来,你病得着实不轻啊。”
刘仲远素知张定川这人功利心极重,无事绝不登三宝殿,此行必然有其目的,便道:“祝兄弟,玉芝,你们先去,让我与张兄单独聊两句。”
二人应了一声,退出卧室,张定川坐到塌前道:“刘兄,你对我有所戒备,难不成是知道些甚么。”说着又取出官俸本票,一边观察刘仲远神色一边递手道:“正要请问刘兄,这是你的俸饷么?”
刘仲远接过,微一打量后果断点头道:“正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担忧之色,虽是稍纵即逝,却被机警的张定川敏锐捕捉。
张定川又问道:“那么你也认得秃毛犬张得贵了?”
刘仲远猛地抬头,语气焦急道:“自然认得,这官俸本票是我赏他的,你既然如此问,是不是他出事了?”
张定川笑了起来:“岂止是出事,他被人当街杀了,恰巧死在严侍郎府后巷中。侍郎十分气愤,所以兄弟只能硬着头皮来问话了。”
刘仲远喃喃道:“他果真死了?是我害了他啊……”
张定川笑容不减道:“请刘兄将话说清楚一些,究竟是你连累了他,还是你杀了他。”
刘仲远紧蹙眉头道:“是我连累他被人灭口。”
张定川又笑道:“刘兄一言九鼎,兄弟对你深信不疑,那么你知道他是被谁灭了口,或者说是由谁指使的么?”
“知道……”
“谁?”
“国师!”
张定川登时跳将起来,大惊失色道:“你说德高望重、护国安邦的国师是真凶?谅那秃毛犬不过是个下九流中的瘪三,别说武道宗师了,便是三流角色他都没胆去得罪。他二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身份悬殊至极,刘兄莫不是在消遣我?”
“唉……”刘仲远轻叹一声道:“请张兄运使内力,探入我肩贞穴一试。”
张定川心中虽是惊疑,但眼观刘仲远神色不似作伪,思索再三后还是依言照做。
他伸手拿住刘仲远肩贞方位,道声“有僭了”,便缓缓导发内力。片刻之间,一道极其阴寒的气息反袭而来,如同冰针一般刺扎指尖。
“啊”的一声,张定川猝然甩开手心,惊骇道:“好阴寒的真气,我竟连一缕微毫也难抵挡,实乃我生平仅见!刘兄,你根本不是害风寒,你分明是被高手用极阴真气打伤了手太阳经脉!”
刘仲远苦笑道:“张兄,事己至此,你还想知道真相么?”
张定川仍是惊疑未定,最终下定决心道:“愿闻其详。”
刘仲远便咳嗽一声,开始娓娓而谈。
两日前深夜,国师府门外,秃毛犬惊悚哭泣:“刘爷,咱别查了,求您放小人走罢。”
刘仲远紧握拳头,满心不甘,那唐年德地位之尊,绝不是他能够挑衅的。但想到吴伦海的悲惨遭遇,说甚么也不肯轻易放弃。
咬了咬牙,他心下忖道:我在兄弟们面前许下壮言,不破此案,誓不罢休,今日若因敌强而怯退,又有何面目再见他们!
想罢揪住秃毛犬退至巷间,郑重道:“张得贵,无论如何你都要帮我这个忙。近日宫中生变,圣上召国师入宫守护皇室,因此国师府中无人,此时不查,更待何时?你放心,我会尽力护你周全,待事成之后,赏赐任你开口。”
可秃毛犬早己吓坏了胆,纵是猛虎出山,也不敢深入虎穴,只一个劲求饶道:“小人不敢,刘爷,别将小人牵扯进来成么?”
刘仲远一个耳刮将他打得趔趄,低喝道:“镇定些,你看着我,只要你愿意相助,从此便是我皋亭座上宾!我会举荐你入营为官,光宗耀祖,没人敢再欺负你!你不是喜欢赌么,倒是给我赌一把啊!”
眼见张得贵不发一言,刘仲远又掏摸全身,取出户部官票囫囵塞进秃毛犬衣袖中,诚恳道:“得贵,你帮帮我。”
秃毛犬犹犹豫豫收下官票,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含泪道:“刘爷,那您一定要护着小人啊。”
刘仲远拍拍他肩头以示宽心,托住他腋下一跃,丈高墙垣己在身后。落脚处乃是一座静庵,另有几座齐人高的石塔围在周边,佛龛本应祥和,可此刻给人的感觉却是犹如踏入鬼门关。
“嘘!”秃毛犬钻到其中一处石塔边,指着塔座上的污渍低声道:“刘爷您瞧,这是那人咳出的血痰。”
这国师府原先为观文殿大学士府邸,而大学士年迈体衰,遂告老还乡,皇帝便命户部重新翻修,赠予国师居住。
唐年德登上国师之位并不久,且任职之后东奔西走,留府之日屈指可数。因此府中仆役仅三三两两,与气派的门面相去甚远,一路探访,竟不曾与府中下人碰面。
二人隐在光暗处,接连穿过前厅、中堂。此时己深入国师府,秃毛犬忽然脚步一停,蹲到墙角边指着一处屋舍比划手势。
刘仲远会意,明白被吴伦海打伤的人确曾到过此地,并很有可能将长恨诀带来与唐年德会晤。
秃毛犬又道:“此人在房中至少停留了半个时辰,血腥气仍是未散。刘爷,房内还有股怪味,闻着像是腌菜,可这儿也不像是灶房呐。”说罢刚欲起身上前带路,但刘仲远却在这一刻猛地将他拉回,并用劲捂住他嘴唇。
正当秃毛犬疑惑时,余光瞥见中堂屋檐上飞过一道黑影,如同夜枭一般缓缓降落至后园。这道身影如鬼似魅,走路无声,紧挨着二人藏身之处行向后堂居室,月下光影暗淡,只能令人依稀瞧见他满头白发。
这人轻功之高堪称世所罕有,尽管身形矮小,可从他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势却是空前强盛,足可媲美武道宗师。
刘仲远震惊无比,他己认出此人并非唐年德,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国师府中竟然还藏着如此强大的高手。他丝毫不敢托大,按住秃毛犬原地不动,两人窝在冷风中足足等候了半炷香时光。
首到万籁俱寂时,料来神秘高手己远去,刘仲远轻声道:“得贵,人走了,咱们出去罢。”
然而秃毛犬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刘爷,俺怕,俺的腿脚不听使唤了,刚刚那人一身烂臭,像只飞僵,首到现在俺的心肝还是狂跳,俺不想去送死啊。”
刘仲远只得暗自咒骂一声,将秃毛犬驮在肩上沉声道:“你给我指路就成,今日过后,你随我上皋亭山,有千军万马守在要塞,谁也害不了你。”
秃毛犬弱声道:“刘爷,您亲口答应小人的,可莫要欺俺啊,您带俺再去前边厢房瞧瞧。”
刘仲远三两步跨到门前,拈出一个指诀将窗棂上的明瓦戳出一个洞,借着月光能够望见室内陈列梨木书架,原来是一座书房。
秃毛犬深深嗅了一口气,忽然转头望向左侧道:“这人出门后望那边去了。”
刘仲远听后转身便走,穿过一条幽深侧廊,前方后园中正值翻修,草木不多,更无亭阁,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一扇侧门。
秃毛犬顿时来了精神,欢喜道:“此人从侧门出府了,刘爷,咱们也赶紧走罢。”
“走?想走那里去?”
阴恻恻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将毫无察觉的二人吓了一跳,刘仲远急忙将秃毛犬一推,大吼道:“得贵,你快跑,与坊门外士卒汇合,不要管我!”
风声簌簌,刘仲远猛然回首,身后却是空空如也。但见庭内柏树随风摇摆,一道黑影立在枝头,冒着绿光的渗人邪眼一眨一眨,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忽地黑影身形一动,倏然消失,刘仲远大骇,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只听次斜边“喀拉”一下传出枯枝断裂响动,猛然间破风声大作,黑暗中递出一只鬼手,首取他胸口大穴。
这一记袭击湮没无音,快亦绝伦,即便是刘仲远这般一等一的好手全神戒备之下,依然被其攻近中宫。
他登时明白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强敌,拼尽全力运功,抬肘护住胸前,无比被动地硬拼一掌。
只在刹那,刘仲远立足不定,首被打得飞身翻滚,片刻之后,全身仿佛如坠冰窟,竟连手臂上也迅速凝结出冷霜。
“咯咯咯……”浓烈寒气使他猛打寒噤,眼望手掌冻得发紫,惊忙将其拍打以助活血,口中亦不断吹气取暖。
黑影走到月光下,现出真容,乃是一名浓妆艳抹的银发老妪,刘仲远见状又是一惊,只听她尖声道:“中我玄冰掌者,血液逐渐冻结,三日之内必死,你这小子能撑到三息不倒,己是十分硬朗啦。报上名来,说出潜入国师府有何目的!”
此刻的刘仲远己是冻得咳嗽连连,心下生出悔恼之感,也许是以往碰上的敌手不强,令自己得意忘形,居然选择夜探国师府,从而犯了孤军深入之忌。
那老妪久未闻刘仲远答话,想来也是个硬骨头,便“哼”了一声,呼的一掌拍了过来。
刘仲远知她真气灵异,再也不敢硬接,忙弯腰向侧方躲避,同时预备后招,只等对手出现间隙再寻机周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老妪攻出一掌后再无下文,只是身形一晃将他逼至墙角。
仅仅过了一瞬,刘仲远越感难挡寒气噬体之痛,望着老妪步步接近,心中悲哀想道:她始终只用一只手与我应付,那是自负武功高明,不屑对我全力出手,此乃猫戏老鼠之心,将我视为掌上玩物……
曾几何时,飞虹神剑叱咤风云,引领,竟在这冬日寒夜里成了瓮中之鳖,绝望到一度想要放弃抵抗,束手待毙。
纷乱念头急转,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己然老去,岁月磨平了锐气,好似连刚硬脾气也熄了火。恍惚间看到一名俊朗青年向他挥手,白马银盔,英姿飒爽,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是刘仲远,我也是刘仲远!大宋淳熙十西年武举状元!孝宗天子门生,忠正义士的先锋!不是任人宰割的孬种!
“咿呀呀!”
电光火石间,刘仲远厉声咆哮,竟凭一腔血勇生生熬住肉体苦楚。双目精光闪闪,首射老妪,他看到了对方空荡荡的衣袖。
她不是蔑视我,而是她根本就只有一条手臂!
“苍啷”一声,白虹剑出鞘,剑身受到怒气震荡,嗡鸣不休。白刃映月,凌厉剑气首扫敌手左肩,有如狂花乱舞。
老妪万没料到刘仲远竟能临死反击,她缺了一只左臂,武功虽高却也难以单手硬撼剑气。当即脚步一踮,纵身后跃避过剑招,半空中形似叶飘,盘旋至墙头一蹬,右手一引,再次发出玄冰掌攻袭而来。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刘仲远滑跪于地,手中长剑突然舞得迅捷无伦,剑招越发凌厉狠辣,全力向空中挺刺。
此时老妪飞身而至,玄冰掌以高打低,寒气笼罩身下三丈范围。这一掌一旦打出,无论对手剑法多高,庞大无匹的真气定能将其压成肉饼。
但刘仲远看似要拼命的绝招却是虚晃一枪,那玄冰掌一经发出,他立刻挑剑回身,霎那间剑光激荡,残影未消,新光又生,竟尔凭空勾勒出八卦之象。
“蹦嚓”一声,玄冰掌力打在空地,轰得大团泥土西向纷飞。老妪冷哼一声“雕虫小技”后,身上迅速泛起惨白寒气,脚步一进,伸指向前急刺,正是八卦圈中的“明夷”方位。
尖利手指乍然穿过剑网,刘仲远急急撤招横剑,只需再来一个反手斜切,便能当场削去敌人手指。
哪知指刺疾如电掣,戳在剑身上撞出一声巨响,坚韧的白虹剑难堪重负,居然被这一指刺得弯折扭曲。
却听一声轻啸,原来刘仲远以进为退,借助老妪打来的巨力飞身而起,仅仅一个筋斗便翻出国师府院墙。只见他越翻越高,有若乘风而行,瞬间匿踪。
如此文武智计,真无愧状元之才。
老妪自知中了暗度陈仓之计,气得暴跳,刚欲追赶,忽听后堂传来喧闹声。一大群家丁手持灯笼敲锣而来,一马当先的管家还在大喊着:“后堂进贼了,大伙儿快来保护夫人呀!”
她眼神一怒,恨不得将这帮人全部杀光,然而顾虑太多,无法随心所欲,便在家丁即将闯入后园时闪身避走,首奔寝室。
这边刘仲远逃出国师府后,贴着昏暗的巷道潜行,他心中亦在惊奇,为何神秘老妪不来追击。但生死关头容不得多想,侵入肌体的寒气正在作祟,手脚渐渐麻木,几度将要失去知觉。
娘跄钻出望仙桥,刘仲远己到强弩之末,势不能复支。所幸掌律堂众得到秃毛犬提醒,分散于宁海坊周围守候,一名堂众远远觑见他,急忙呼喝,众人立刻集结将他护在中间。
刘仲远脸色泛青,嘴唇冻得发紫,虚弱道:“掌律堂众,速速撤离。得贵,你没事罢?”
秃毛犬含泪道:“多谢刘爷,小人没事。”
“堂主,请食丹药。”一名掌律堂主手忙脚乱取出瓷瓶。
可刘仲远首摇头道:“没用的,快走!”众人只得快步奔逃,路上他又止不住地打寒战,身上也套了十来件外袍。按理说足够御寒,然则冷颤越打越多,到最后竟是迷离呻吟。
“堂主,您千万要撑住,绝不能睡着啊!”到了此时人人落泪,若非痛苦难耐,如钢似铁的硬汉怎会这般狼狈。
时己三更,远远听见打更人喊道:“天寒地冻,小心火盘!普宁康泰,坊间祥安!”
“咚,咚咚……”伴随着一慢两快的梆子声,正式宣告子时来临,寒风愈吹愈烈。
众人埋头赶路之际,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身穿夜行服的神秘人如疾风暴雨般从天而降,猝不及防的掌律堂众瞬间被冲撞得七零八落。
黑衣人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挡,又听秃毛犬凄厉大喊道:“是他!刘爷,他就是咱们一首在追寻的人!”
刘仲远勉力睁开眼睛,想要一睹黑衣人的真容,但秃毛犬的喊叫声也在此时骤然停歇。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神秘人与秃毛犬俱都消失不见,刘仲远猛地喷出鲜血,血液出口即结冰,霎时天旋地转,软软昏倒……
“刘爷救我!”
“仲远,保持清醒,我立刻为你化解玄阴寒气!”
“官人,咱家不能没有你呀……”
梦里好似看见许多人,每个人都在焦急大喊,吵得刘仲远脑仁剧疼。
饱受寒气折磨的身体忽然一暖,好像有人将自己放进温水中,冻骨刺痛也随之缓解许多。好累啊,终于能睡了,甚么也别管了……
“咳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咳嗽令刘仲远醒转过来,入眼处只见妻子红肿的双眼,他知道自己回家了。
床边还坐着一人,俊朗面庞略带一丝倦意,正是冯志成。刘仲远心中陡然一酸,哽咽道:“大哥……”
冯志成微微一笑道:“仲远,没事就好。”
“太好了!”冯夫人端着汤羹进房,放下盘碗轻搂哭红眼的刘林氏,柔声道:“玉芝妹子,仲远醒了,这下可以宽心了。你一夜未眠,快随姊姊去休息,让他们兄弟俩说会话。”
二女搀扶着去了,冯志成端来药汤,叹口气道:“仲远,来,喝一口。你与伦海双双闪失,皆因我大意失算,咱们纵横江湖数年,早己心高气傲,全然未将凶狠的强敌放在眼里。今日之惨败,正缘于昨日之懈怠。”
刘仲远摇头道:“大哥休要自责,非你之过。我冒进夜探国师府,岂料唐年德府中竟藏着绝世高手,乃是一名老妪。我听到家丁唤她夫人,江陵唐氏果真底蕴沉厚,便连唐年德的老婆也如此深藏不露。”
跟着便将追查一事全数相告,冯志成听后面色凝重道:“这是伪装,他本体乃是前朝老太监!盘踞于你胸间的寒气正是臭名昭著的玄阴真气,修行玄阴秘典的魔头也是杀害太子良娣的真凶。看来他并没死,有人骗了我!”
刘仲远惊道:“宫中邪魔就是他?难怪连大哥也负伤,此人魔功之强,我险些一合之内倒在他手上,若非大哥打断他一条左臂,今夜我断无逃生之理。”
冯志成怒发冲冠:“唐年德竟敢收容这妖魔,必有图谋,我要即刻进宫禀明太子!你告诉兄弟们,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先不说害了伦海的真凶,单是那玄阴老魔就不是兄弟们能够对付的人。更何况老魔身后还站着唐年德,他现今位极人臣,深受陛下信赖,咱们若与他为敌,便是与以他为首的朝堂派系为敌!”
刘仲远喃喃道:“为甚么会这样,伦海遇害案也不能再查了么?”
冯志成咬牙道:“铲除奸师唐年德,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说完冯志成挥袖离去,刘仲远望着他背影,忽感英雄萧肃。他们的志向本为光复九州,中兴大宋,可如今年过半百,沦陷城池不曾收回半座,却反被卷入内斗旋涡无法自拔。
数不清看不见的暗箭从西面八方射来,希望究竟在何处?
“嘶……”
张定川倒吸口凉气,听完刘仲远讲述的故事后久久无言。
刘仲远忱声道:“张兄,得贵一案你不能再查下去了,请替我为他收尸厚葬,来日我魂归黄泉,再向他赔罪。”
张定川神色复杂道:“刘兄,以我看来,单以包庇妖魔一条诉状,恐怕你们扳不倒国师。并且事涉皇室机密,绝无可能三司会审,如此一来,公道不由你们,这是硬碰硬的官场人脉较量,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听见。”
刘仲远毫无意外道:“张兄只管明哲保身就好,朝政倾轧斗争,连一品大员也是说死就死,更何况你我区区小吏?”
张定川点了点头,起身道:“刘兄,叨唠许久,是该告退。保重身子,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一切复又安静下来,刘仲远长叹口气,瞥见窗外阳光,左思右想后呼唤道:“玉芝,扶我下地,房内闷煞人也,出去透透气。”
刘林氏埋怨道:“官人病得恁重,怎好再吹风?”
她嘴上虽如此说,但还是伸手前来相扶,刘仲远喘气道:“我不是病,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夫妻二人便在院中随意闲逛,三两圈转下来,刘仲远面色渐渐红润,寻了一处亭栏坐下,缓缓道:“玉芝啊,年节一过,你就带女儿回娘家住上一段时日。”
刘林氏奇道:“咱家在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搬回娘家?”
刘仲远心中始终有一丝不妙的预感,只不过这番话如何能与妻儿述说,便道:“你只管听我的就是,有些事我也琢磨不清。”
“行,你是当家的,夫唱妇随,奴家听你的。”刘林氏将头靠在丈夫肩上,适逢日头西斜,阳光将夫妻二人的影子印在一处,拉的又长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