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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竹帘时，崔令仪喉间发出声细若蚊蚋的呻吟。眼皮黏着羊脂膏，药气混着血腥首冲鼻腔。她本能地曲指摸索，触到身下蒸煮过的葛布，突然意识自己的衣物早己被人剥去，只余缠满胸腹的绷带。
"你醒了？"沙哑男声惊得她猛然蜷缩，锁骨折响撞在苇席。模糊视线里，穿葛衣的男子正将陶罐药汤倒入木碗，鬓角垂落的散发沾着药渣。
"我乃洛阳游医刘昀，三日前....."
"登徒子！"女子抓起枕边捣药杵掷去，牵动肋间伤口迸裂。血珠渗过绷带时，她终于看清自己仅裹着素纱裲裆，腰臀处鞭痕在晨光里纤毫毕现。
刘昀抱头避过铜杵，药汤泼在夯土地面腾起苦雾："创口太深，若不剪衣敷药..."
崔令仪抓起陶碗碎片抵住咽喉，眼角泛起泪光，未愈的鞭伤随动作绽开，血线顺着锁骨流进绷带。“清河崔氏之女，岂容...岂容你...”她忽然瞥见药柜阴影里的织梭，梭尖黑痂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刘昀退到竹帘旁，将备好的素纱深衣放在药碾上："你伤口还没有长好，仍需每日外敷金疮药，你先冷静一下，我辰时再来。" 青砖墁地响起渐远的脚步声，“切记不要碰生水！”
崔令仪攥着染血的素纱，忽然注意到肋下敷料混着酢浆与黄连末。绷带缠绕手法极精妙，竟在胸腹间避开所有敏感处，只留医者必要的接触痕迹。
女子喉头滚动，破碎记忆翻涌——父兄被禁军带走，织梭①刺入喉骨的手感，鞭梢撕裂腰腹的剧痛。她突然扯开腰腹葛布，三十七道鞭痕覆着青灰药膏，最深那道自左肩蜿蜒至肋下，桑皮线缝合处己生出淡红新肉。
晨光漫过药柜顶层的苍术，崔令仪正对着铜镜摸索着肋下绷带。指尖触到桑皮线缝合的凸起，这般齐整的针脚竟与府中绣娘补缀嫁衣的手艺相似。敷料边缘渗出淡黄药渍，倒似蜀锦浸了雨水的斑驳。
竹帘轻响，刘昀端着漆盒立在晨光里。“你伤口未愈，又大量出血，需要补充气血。”他将竹箸并排搁在食案，退至门边。崔令仪瞥见夯土墙根晒着的茜草根，忽然开口："汤中可有腥物？"
“晨市刚宰的猪，我买了猪肝，配了白术解腥。”
陶瓮掀开时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眉目，猪肝片沉在琥珀色汤底，红枣圆润一如当年妆奁里的珊瑚珠。汤匙搅动时，沉底的枸杞正是清河郡贡品形制。她忽然记起昏迷时断续灌入喉间的药汁，回甘带着琅琊郡特有的蜂糖。
刘昀正将新采的茜草铺在竹匾。汤匙磕在齿间时，她瞥见夯土墙角堆着的药渣里混着金丝，原是刘昀将上好黄芪撕碎入药。
坊墙外传来晨鼓，崔令仪腕间药纱突然松脱。她慌乱按住绷带，却见内层细绢竟用双股蚕丝锁边——这般费工的活计唯有绣房会用在婴孩襁褓上。晨风卷着药香掠过耳际，她突然发现竹帘每片篾条都磨得圆润，窗棂青砖缝里塞着防风的素绢絮。
刘昀在檐下捣药的声音忽轻忽重，崔令仪数着石臼撞击的节奏，回想起幼时哄睡拍褥的奶娘。漆盒底层藏着包松子糖，油纸折痕与她塞给刑场囚车的最后一包干粮一样。她捏着糖块的手忽然颤抖，糖霜簌簌落进汤里，化开日前刑场上融化的雪。
"先生当日..."她突然开口，"可曾见过穿紫绫袴褶的尸首？"
刘昀手中药剪顿在忍冬藤上，青翠茎叶渗出汁水："杨府三十七具焦尸，东市牌坊挂着十九颗头颅，"陶罐里沸腾的接骨木汤突然发出爆响。"都是紫绫袴褶的尸首。"
“崔氏旁支十七口，大概只有你还活着”刘昀将新缝的葛布绷带浸入酢浆，“外面的告示都贴着。”
屋里传来细微的呜咽，陶碗里未饮尽的猪肝汤晃出涟漪，一滴水珠坠在伤口的桑皮线上。她忽然剧烈的咳嗽，未愈合的伤口在素纱之下起伏如浪。
等待良久，屋内啜泣声音渐息。传来哽咽的声音说道：“多谢...先生...”
竹帘筛落的金斑游到药碾边缘，她对着檐下捣药的影子轻叩窗棂：“请先生入内说话。”
刘昀撩开竹帘带进一丝药香，陶翁里装好了新调的金疮药。崔令仪将素纱深衣裹至锁骨，缓缓开口问道：“先生可愿听个故事”她将素纱裲裆的系带缠在腕间，“太熙元年（290年）霜降，杨府送来十二对雁翎。”
“主支将旁支的女儿充作嫡女，许给了太傅杨骏的侄孙冲喜。却不料大婚前一日，贾后血洗杨府。”她指尖划过绷带上的桑皮线，像是抚过当年绣楼的窗棂。“长房为了自保，便供出了我父兄所在的七房。”
“我本该随父兄就戮，”崔令仪忽然攥紧葛布被褥“却不料被司马玮的裨将看上。”
“于是我假意顺从，趁那老贼醉酒，刺他咽喉。可惜檀木的织梭断了...”
刘昀将熬化的蜂蜡涂在夹板边缘“三日前发现姑娘时，姑娘右手仍攥着半截染血的梭尖。”
“那畜生恼羞成怒。”她努力屈起膝盖，露出脚踝的血痂，“他把我反绑在车辕上，说这种姿势最适合鞭梢咬肉。”日光透过她肋间绷带，崩开的伤口在绷带间又凝出一片珊瑚色。
“好了，不要乱动。”刘昀迅速用浸过麻沸散的丝帛按住肋间，手法精准如针灸认穴“桑皮线经不住拉扯。”
崔令仪松懈了力道：“我是罪眷，先生不怕被我拖累吗？”
刘昀将茜草汁慢慢混入接骨膏“医者案前只有病患，没有罪眷。”他忽然托起崔令仪右腕“姑娘试试能否屈指？”
崔令仪本能地后缩，却在刘昀平稳的注视下慢慢伸展手指。麻沸散令她指尖发木，却能清晰感受到医者掌心因采药生出的茧，正稳妥地托住她碎裂过的腕骨。
"金创最忌郁结。"刘昀将温好的药酒递到她未受伤的左手，"姑娘闹过之后，就该好好吃药了。"
渐弱的晨鼓声里，崔令仪嗅到刘昀袖口沾染的药香。她望着这个替她治伤的游医细心削平夹板毛刺，忽然想起父兄被拖出祠堂时，族老们袖手旁观的模样。
处理好崩开的伤口，刘昀仔细更换着敷料，崔令仪低头看着胸腹间的绷带，忽然伸手按住正在系节的布条“我自己来。”
她指尖擦过刘昀手背，两人同时顿住。土墙传来货郎的吆喝，崔令仪看着医者从容退开整理药箱，觉得有些失仪，又改口说道：“还是劳烦先生。”
......
......
刘昀将染血的绷带投入药炉，鬓角一缕早生的华发也被火光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