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药杵声歇时,崔令仪正对着铜镜解开颈肩绷带。桑皮线缝出的蜈蚣状疤痕横贯锁骨,她忽然用染着黄连汁的指尖在桌上写下“蘅”字。刘昀端着药盏立在竹帘外:“姑娘,该换敷料了。”
崔蘅在药柜底层翻出卷边的医书。黄麻纸页间夹着晒干的杜衡草,页眉处朱砂批注"人创可用"西字写得歪斜,倒像是孩童笔迹。
“先生以后叫我崔蘅吧。”她将褪下的血纱布投入火盆,青烟里浮起一阵焦苦,“清河崔氏的令仪,己经死在了那日的楚王府。”竹匾边缘的露水滴落,惊起正在啄药渣的麻雀。
刘昀拨开益母草的紫穗,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玉璋:“涪水畔的杜衡草能活血,倒是个好名字。”璋面浮雕刻着的神鸟纹,在晨光里泛着蜀地玉器特有的青绿。
崔蘅的视线被玉璋纹样牵住——那与父亲珍藏的蜀锦纹样相像。她刚要开口,肋间伤口却被牵扯的闷哼出声。刘昀忙放下药筛,左手稳托她后颈的姿势,与日前在暗巷处理她伤口一样。
“不急。”他取来浸过麻沸散的葛布,“你肋骨的裂痕尚未长合,这些时日仍需静养。”崔蘅注意他换药时特意侧身避开她的肩头,腕间束着的青布带己洗的发白。隐约透出蜀地特有的菱纹刺绣。
春分的东风吹散寒意,一场春雨漫过洛阳坊墙,崔蘅的活动范围仍被限制在七步之内。刘昀在檐角悬了筇竹(西川特产)风铃,每逢她试图触碰药杵,竹偏便随着脚步声叮当作响。
“姑娘该吃药了。”他总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掌心托着的药碗冒着热气,随春风带来一丝药香。
某日春雨过后,崔蘅发现药柜暗格里藏着半枚青铜卦钱。刘昀正在檐下熬着药汤,顺口解释:“这是占卜用的法器,师父除了教我医术还教了些谶纬之法。他总说如果我医术不精,也能去做些算命的行当。”
“先生不是寻常游医吧?”崔蘅忽然握住他捣药的手腕,指腹触到手上后茧——那是常年攀崖采药才会出现的痕迹。“此前我随家师隐居涪水。”刘昀袖口滑落,指节上蜿蜒着一道陈年旧伤。
清明雨后,崔蘅终于能自行更换绷带。她解开素纱緉裆,发现胸腹间最深鞭痕处的细密针脚。“这是华佗传下的针法。”刘昀隔着竹帘解释,声音混着捣碎艾绒的闷响,“当年师父所教的医术,也包含了华佗的缝合法。”
刘昀掀帘递来新熬的药膏,袖口沾着的茜草汁恰似蜀锦晕染的霞色:“行医也讲‘顺势而为’,如织梭应顺丝缕游走。”他左腕微微转动示范缝合手术,“当年师父教我缝皮肉如理丝线,针尖需随肌理起伏。”
崔蘅望着他虎口的细密针眼旧痕,忽然明白为何每次换药都未见血痂撕裂——那些看似随意的针脚,实则每一针都与伤口严丝合缝。
谷雨时分,崔蘅倚着墙角细数雨滴,看着刘昀赤脚踏过青砖地。他掀起药柜底层的桐油布,将新煅的竹炭分装在陶翁里。崔蘅望着他逆光侧脸,忽然开口:“我看先生指节的旧疤,像是握过玉圭的压痕。”士族女子自然通晓礼器,诸侯王执圭的姿势会在手上磨出特定的茧纹。
走动的声音停了一瞬,檐角风铃在细雨里轻晃。“咸熙元年(264年)后主(刘禅)北迁时,我才两岁。”刘昀忽然改用蜀地方言,又在碳灰里混了一些椒末,辛辣的气息能驱蠹虫。
“母亲带我隐居涪水,她把安平王(刘理)的玉圭掰成两半,半块随葬蜀汉,半块...”他掀开药柜底层的葛布,露出半截刻着“理”字的青玉。
崔蘅肋下的疤痕忽然发烫,仿佛那里压着那块青玉残圭。她终于明白为何刘昀捣药总会不自觉朝向西面——那里是蜀地的方向。
立夏的蝉鸣漫过药庐窗棂,崔蘅己能扶着土墙在庭院行走。刘昀在檐下铺开新制的竹帘,细篾条在指间翻飞如银针走穴。崔蘅每走几步他便抬一次头,手上准备着细碎的艾绒,这是稍后留给崔蘅温暖关节之用。
“姑娘试试这个。”刘昀递来新制的一支桑枝拐杖,杖身用艾草灰反复打磨过。崔蘅握住杖头时触到温润的触感——他竟在杖头裹了一层绵软的杜仲胶。院角的忍冬藤盘上竹篱,金丝般的花蕊垂落在她的素纱裙裾。
芒种前夜,暴雨骤然而至,崔蘅在雷声中惊醒。闪电划开夜幕之时,她看见刘昀仍披着蓑衣蹲在廊下,用竹筒接引雨水冲洗着药碾。积水漫过青砖缝隙的车前草。他赤脚蹬水的姿势是蜀地山民特有的习惯。
“明日就不需要绷带了。”雨停后,刘昀将晒好的益母草穗铺在竹匾里。崔蘅解开衣带时,肋间疤痕己退成淡粉色,之前桑皮线缝合的可怖伤口也生出细密的新肉。刘昀用茜草汁调制的药膏在伤处画圈,指尖温度随着药香渗入肌理。
夏至清晨,崔蘅在捣药声中醒来。竹帘外飘来艾草燃烧的清香,她发现枕边放着折叠整齐的碧色罗裙——衣襟处用黄连汁染出了杜衡草的样式。刘昀正在檐下煅制药膏,药庐升起的白雾模糊了他腕间的青布带。
“试试合不合身。”他背身而立,捣药杵在药臼里画着规律的圆弧。崔蘅抚过裙裾上细密的针脚,如谷雨那日的雨滴一般细密。晨风掠过园中药圃,墙角忍冬的金花扑簌簌落在新裁的裙摆上。
六月初七,最后一贴药膏揭下时,蝉鸣撕开裂帛般的暑气。崔蘅站在井台边浣洗完毕,清凉井水漫过身上旧疤。刘昀将晒干的草药切片收入陶罐,风掠过他空荡荡的腕间——那条青布带不知何时换成了细麻绳。
黄昏时分,崔蘅取下檐角的风铃。竹片相击的声音里,她看到刘昀正在整理远行的药箱。箱底半块玉璋泛着熟悉的青绿。药香浸润的八十九个日夜,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暖和煦(昀取自日光照耀之意),随最后一缕艾烟消散在黄昏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