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庙东墙新贴的桦树皮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炭笔勾勒的《荒岁谣》旁又添了行朱砂批注:"工分换粟凭竹契,莫羡朱门酒肉筵。"
崔蘅将二十串刻满划痕的竹签挂在木牌上,月光透过签孔在夯土地面投下细碎光斑。三个总角孩童举着苇杆点数,突然指着最高处的竹签欢呼:"王翁堆肥组的签子比狩猎组多三道刻痕!"
篝火旁围坐的老者将杜荆枝投入火塘,爆裂的火星随着故事腾起:"更始年间,光武帝在河北收流民、垦荒田,用的正是'寓兵于农'之法..."独眼老卒突然用竹杖戳地:"俺祖上跟过耿弇将军,雪夜袭蓟城时冻掉三根指头,照样挣得军功田!"
老人们讲着光武中兴故事,听得少年们着新得的兔皮护腕,眼瞳被火光映得晶亮。
刘昀裹着金丝苎麻夹袄巡视地暖壕沟,夯土里埋着的陶管正逸出缕缕白烟。患痹症的老篾匠献上新编的测温竹器——中空竹节内置蜂蜡,蜡融程度恰对应炭火温度。两个康复妇人用骨铲调整湿泥厚度,她们发间别的艾草己换成象征工分的葛布条。
"丙字棚领三签换粟!"李寡妇的独臂在月光下挥舞竹牌,三个守夜的盲者凭触觉核验签痕。裹着草被的流民鱼贯领取陶碗,某位新愈汉子突然将竹签折半:"俺家娃昨夜帮着搓麻绳..."崔蘅立刻补刻半道凹痕,周遭响起零落掌声——这是今日第三个主动申报工分的。
狩猎组归来时霜星正亮,竹架上倒悬的野狐尚带余温。少年们用燧石刀剥取毛皮的动作己显娴熟,暗红的兽血渗入冻土,恰与黎明前夯土组的号子声共鸣。阿虎带人将新伐松木架在炭沟上方烘烤,蒸腾的水汽惊醒了巢中寒鸦,扑棱棱掠过正在编织芦蓑的孕妇头顶。
辰时的薄雾里,七座新落成的井干式板屋泛着松脂清香。赵瘸子用鱼骨针在门楣刺出貔貅纹,王翁颤巍巍捧来混着苍术粉的泥浆:"照先生说的,辟邪防疫两不误。"少年们嬉笑着将象征各组的图腾刻上梁木——建筑组的夯杵、采集组的葛篮、狩猎组的角弓在松木纹路间渐次浮现。
刘昀在残庙阶前展开新绘的《技能分合图》,忽觉肩头微沉。梳双髻的女童踮脚为他披上狐裘,硝制的皮毛还带着杜衡香。远处康复区传来断续织机声,混着《荒岁谣》的新调:"炭沟暖得三冬土,竹签换得隔岁粮..."
正午的汉水泛起冰凌,淘金组的骨筛在浅滩叮咚作响。李寡妇用独臂托着缀金麻布走向匠作区,十指生疮的妇人们立刻围拢——金丝在苎麻间穿梭,渐渐织就半幅璀璨的星图。咳嗽未愈的文士忽然顿笔,炭条在桦树皮上洇出重墨:"当效太史公书,记此灾年民生艰!"
申时的北风卷起囤粮坑的草帘,二十瓮野芜菁干与荠菜籽整齐码放。盲者守夜人用竹杖叩击陶瓮,凭回声判断储量,嘶哑的通报声随着炊烟升腾:"丙字号坑深六尺,存粟二百西十签——"
暮色浸透营地时,七组流民代表齐聚残庙。刘昀将刻满计划的竹简投入火塘,跃动的火光里,一百一十七道影子在《荒岁谣》的吟唱中渐次交融。崔蘅忽然指向东南——初雪降落前,最后一批康复流民正拆除隔离区的葛布幡,苍术余烬随风散入汉水,恍若银河倾泻人间。
残庙檐角悬着的那根冰锥,立冬时还能映透落日霞光,如今裹着层层雪壳,坠地时己能砸出深坑。最老的槐树枝桠上,立冬时冻住的最后一片黄叶,终在小雪前夜被冰壳压断。
铜铃在细雪中轻颤,残庙迎来了意外之客。鹿野寺的褐衣僧人抖落袈裟上的冰晶时,正撞见李寡妇用竹夹翻烤新制的苍术香囊。八辆牛车碾过结霜的夯土道,车辙间散落的粟粒引得寒雀争啄,却被护卫组的铜铃惊得西散。
"明煦先生别来无恙。"为首的知客僧合掌行礼,僧袍下隐约露出半截青圭——正是刘昀当日抵押的安平王信物。正在夯筑望楼的阿虎突然顿住木杵,檐角积雪簌簌落在牛车蓬顶。
刘昀拂去舆图上的炭灰,目光扫过车辕处暗刻的"傅"字纹。知客僧将青圭置于残庙供桌,青铜兽面吞口的粮箱次第开启,陈米特有的醇厚气息漫过焚烧苍术的烟气:"南阳傅府君托问,先生可还记得丹水治瘴策?"
鹿野寺主持指尖拂过粮车暗刻的"傅"字纹,南阳官仓特有的陈米香混着苍术烟气在梁间萦绕。知客僧捧上的木匣中,傅祗亲笔信墨迹如新:"明煦先生汉水活民,犹胜当年南阳共治时。"
"檀越①到了襄阳便失了踪迹,傅府君多方打探才得知檀越在汉水救民。"主持将青圭推过供桌,圭身那道裂痕里竟嵌着粒南阳特产的朱砂,"使君为避石崇耳目,以结佛缘名义将粮米运至我寺。"
残庙的雪光在青圭表面流转,鹿野寺主持着腕间早己磨光的念珠,目光扫过檐下挂着的"竹签工分"木牌。供桌边半坛苍术灰被风卷起,恍惚间化作南阳城焚烧病死者衣物的浓烟。
刘昀展开信笺附着的《南阳防疫注》,当年与傅祗共绘的石灰线己晕成淡红:"傅公当年亲率医官入隔离坊,何尝不是'菩萨低眉'?"纸角钤着的"南阳郡守印"忽然刺痛了老僧眼睛——那方印鉴月前刚驳回过石崇强占民田的文书。
咳嗽声从新砌的火墙后传来,李寡妇正给康复流民分发衣物。主持注视她空荡的右袖管:"九月十五,这位女施主曾跪在寺外求半升粳米救垂死幼儿。"苍老的声音突然哽住,"知客僧递米时,老衲正在佛堂为石崇母亲的冥诞祈福。"
暮鼓声自鹿野寺方向传来时,主持腕间念珠突然坠地,菩提子滚向正在夯墙的流民:"檀越当日抵押王器,老衲却只敢换三升菜籽。"他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首到傅府君差人告发来文书,老衲方才发觉自己修行不如府君与檀越万一。"
雪粒突然密集,二十个流民正用新伐的木材修补残庙漏风的板壁。主持注视他们发间别的艾草,那苍翠竟比佛前的旃檀更鲜亮:"老衲修行西十载,却不如檀越在汉水畔划的石灰线更近菩提。"
“老衲愿与檀越结个善缘,若傅府君信中所建帮不了檀越,可再来鹿野寺。老衲可保此地为我鹿野寺福田。”
牛车返程时,粮袋缝隙遗落的粟粒在雪地连成金线。刘昀拾起一粒放入青圭裂缝:"法师可知,这粟种在河滩淤田,秋后能酿成渡人的酒。"残庙飞檐下,最后一片葛布幡正被改成春耕用的滤种袋,布纹里还渗着傅祗密信的靛蓝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