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刀劈裂凝霜的晨雾,刃口在毛竹的青皮上刮下细碎冰晶。阿虎呵着白气收紧绞索,新伐的毛竹轰然倒地时,震得竹梢残存的黄叶簌簌飘落——那些蜷曲的枯叶早被夜霜镀了层脆硬的银边。
阿虎带人将毛竹扎成伞骨状的穹顶,地面先垫三尺夯土隔绝湿气,再覆烤干的芦席。李寡妇用火塘余烬混黏土抹墙,墙根留出鼠尾状的排水孔。
老河工王翁敲着夯土念叨:”传说当年赤眉军过汉水,也这么搭过半地窖子——顶上留天窗散潮气,可比胡人的地窝子透亮!”
霜风掠过新扎的竹篱,将石灰划出的三道白线吹得愈发清晰。残庙东南百步外,七座苇棚围着焚烧苍术的陶鼎——那是用杜荆编成的疫区,檐下挂着葛布缝制的"愈"字幡。崔蘅正给康复的流民分发靛染臂带,葛布上浸过麻黄汁,在西晋人眼中是避瘟符,实则是刘昀设计的健康标识。
"得过伤寒的往东三棚。"李寡妇独臂掀起药帘,三个面色尚虚的康复妇人抱着烘暖的苇席迈进病区。她们发间别着艾草,这是老辈人说的"天然避瘟草",倒暗合了刘昀说的"愈者自带护身之气"。赵瘸子用长柄竹夹更换污秽的铺草,他瘸腿上的溃烂刚结痂,此刻却能在重症区行走自如。
刘昀蹲在石灰线外调整分区,炭笔在舆图上标注"康者代劳"的记号。由于痊愈的患者短期会有抵抗力,他特意让康复者负责煎药送食,他们正用陶罐熬煮着混有金银花的麻黄汤。
王翁在隔离区西角埋下生铁,说是从古书里看的法子,能镇邪,倒让流民们深信不疑。
"让新愈的去喂重症。"刘昀将竹筒递给崔蘅,筒底刻着三道凹痕代表每日药量。康复的少女们用葛布裹住口鼻,这粗麻织物经沸水煮过,在晨雾中蒸腾着药气。她们捧着陶碗穿行在病棚间,有个高热初退的汉子突然抓住喂药人的手腕:"二丫?你不是前日还咳血..."
"先生说我闯过鬼门关啦。"被唤作二丫的少女掀起臂带,露出消退的疹痕。陶碗里的热粥混着碎香薷,蒸汽模糊了两人间的生死界限。
残庙西侧新起的临时板屋传来夯土声,二十个康复流民正在搭建冬至居所。阿虎带人将烘烤过的毛竹架成穹顶,每根梁木都用苍术烟熏过——老辈人说能驱疫,实则是刘昀借古法进行的简易消毒。李寡妇独臂捆扎芦苇时,忽然发现掌心溃烂的赵瘸子竟能搬运重物:"你这老骨头倒是因祸得福!"
刘昀在舆图边蜷缩成团时,崔蘅注意到他中衣沾染着石灰粉。那是白日里他亲手在健康区与病区间划界时沾上的,三道白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恍若横亘在生死间的银河。新愈的少女们正在河汉彼端熬药,发间别的艾草随动作轻晃。
残庙飞檐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当,临时做成隔离区升起袅袅炊烟。阿虎带人将新伐的毛竹架在隔离区上方,扎成悬空的运物滑道——愈者拉动草绳,盛着药汤的竹筒便顺着斜坡滚入病区。李寡妇望着滑道突然落泪,想起早夭的孩儿当年在汉水边放竹筏的光景。
霜晨里,刘昀被此起彼伏的捣药声惊醒。身上突然多出的衾衣沾着避疫香囊的气味,远处隔离区的苇棚正被朝阳镀成金色。崔蘅掀帘进来时,他正望着康复妇人怀抱婴孩喂粥——那孩子父亲昨夜刚退高热,此刻正在重症区用苇管吹暖新絮。
寒霜在垄沟刻出龟裂的纹路,刘昀蹲在地头翻检冻土。几个总角小儿举着竹篓跟在他身后,看炭笔在舆图上勾出星点标记:"荠菜根喜阴湿,要沿旧渠补种。"李寡妇用独臂将野生的荠菜籽混着草木灰撒进裂缝——这是老辈人说的"借寒生根法"。
残庙东侧的桦树皮上,新刻的《荒岁谣》被晨霜洇成深褐。崔蘅领着小儿拍手唱:"芦花白,芦根甜,掘来三丈不为贪——"稚嫩的童声惊起觅食的灰雀,扑棱棱掠过正在夯土的建筑组头顶。赵瘸子拄着竹杖在地头逡巡,突然用杖尖挑起根暗红的块茎:"野芜菁!"
耕作组的青壮立刻围拢。老农王翁颤巍巍剖开块茎,乳白的浆液滴在冻土上:"汉水边也叫它诸葛菜,前朝诸葛武侯带兵的时候都用这个做军粮..."二十个少年当即奔向岗地背阴处,骨耜翻起的新土里很快堆满暗红根茎。
建筑组的窝棚区传来号子声。阿虎带人将烘烤过的毛竹扎成井字形框架,覆上三层芦席后抹泥封顶。两个咳喘未愈的老汉坐在草垫上搓麻绳,粗粝的掌心把苎麻纤维捋得笔首——这是刘昀安排的"轻役岗",瘸腿的赵瘸子正教他们用鱼骨针修补芦蓑。
"护卫组辰时巡北坡!"崔蘅在竹简刻下新的轮值表。三个曾做过猎户的流民磨着骨簇,突然指向坡地:"那丛荆条底下藏着野葛藤!"采集组的妇人立刻挎着竹篮奔去,她们用石刀割取藤茎的动作,恰似早年采桑摘柘般利落。
刘昀将最后把荠菜籽埋进田埂时,听见建筑组传来争执。原来是个独眼老卒坚持要在窝棚梁上刻避兽符,正与夯土的青年僵持。"刻在朝北的梁木。"刘昀突然开口,"貔貅食西北寒气,正好镇守门户。"老卒浑浊的独眼骤亮,青年们挠头继续夯土——他们不知这是刘昀根据风向编的托辞。
午时的炊烟裹着芜菁香。康复的妇人在陶灶边教导小儿:"野芜菁叶焯水去涩,混着粟米能熬十日粥。"几个总角孩童用苇杆在地上画《救荒本草》里的植物,歪斜的"救军粮"三字旁还描着块茎纹路。
崔蘅掀开残庙的草帘时,刘昀正用炭笔修改《荒岁谣》。他脚边堆着新编的竹简:"火塘煨得筋骨软"被改成"地窖藏得三冬暖",更贴合流民刚挖好的储菜坑。忽然有温热的小手拽他衣角,梳双髻的女童捧着烤熟的野芜菁:"先生吃,比官仓陈粟甜。"
申时的日头化开薄霜。耕作组在坡地点燃熏烟堆,老农王翁将腐叶与马粪层层交叠——这是按刘昀说的"积温堆肥法"。护卫组少年持竹枪在田界巡逻,枪头绑着的铜铃随脚步叮当,惊得窥伺田鼠的夜枭提前振翅。
刘昀走向新辟的匠作区。患痹症的老篾匠正在编双层竹篓,中空夹层可填石灰防潮;咳血的文士用炭条在桦树皮上画百草图,几个小儿蹲在旁边默记野菜形貌。最暗处的窝棚里,李寡妇独臂纺着混金丝的苎麻线——那是淘金组筛出的沙金碎屑,说要给先生缝件避寒的夹袄。
暮色染红汉水时,七个临时板屋升起炊烟。建筑组在窝棚区架起挡风竹屏,采集组背回的野葛堆成小山,耕作组正在熏肥的烟气里补种最后垄荠菜。崔蘅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吟唱声,原是护卫组巡田时改唱《荒岁谣》:"襄阳小儿拍手笑,官仓陈粟生青蟾!"
残庙飞檐下,刘昀望着手中这几日根据杜预遗策不断改良的农书。竹简缝隙里塞着女童送的野芜菁干,身后传来康复区渐弱的咳嗽声。崔蘅将烘暖的沙土袋覆在他膝头时,发现舆图上新添了朱笔标记——那是按技能组分划的聚落雏形,状如展翼的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