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那句石破天惊的“它在净化…或者…在适应?”,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铁皮屋凝滞的空气里激起了短暂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沉重的现实吞没。她陷入了深沉的思考风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点盐碱土和紫苏嫩叶的碎片,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仿佛周遭的饥饿、伤痛和濒临的死亡都己远去。
但现实不会等待。
蜂鸟肩头绷带下透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好的气味,在死寂的空气中变得愈发清晰。她的高烧并未退去,昏迷中的呓语变得含糊不清,脸颊的潮红在昏暗中透着一股不祥的暗沉。呼吸时而急促得像是要挣脱胸腔,时而又微弱得几近于无。那半支浑浊的过期抗生素,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希望的浪花。
阿雅的研究发现再惊人,也无法立刻变出药来。
“水…” 蜂鸟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模糊的音节。她需要水冲洗伤口,更需要水维持生命。
老约翰的目光终于从阿雅身上艰难地移开,落在那罐蒸馏水上。水面,己经低得能看到罐底冰冷的金属纹路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因为紫苏苗而燃起的微光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雅似乎也被蜂鸟的痛苦呓语拉回了现实。她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眼神里那灼热的研究光芒迅速褪去,重新被冰冷的疲惫和严峻的现实覆盖。她看了一眼蜂鸟的状态,眉头锁得更紧,又看了一眼那几乎见底的水罐,最后,目光落在了墙角那片盐碱地上——落在了那几株在有毒土壤里倔强存活的紫苏苗上。
她的目光在紫苏苗和蜂鸟之间快速移动,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艰难的权衡。研究本能让她渴望深入探究紫苏苗的异常,但医者的本能(即使是最基础的)和残酷的现实,却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濒死的同伴身上。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割舍的决绝,收回了停留在紫苏苗上的目光。她挣扎着,拖着虚弱的身体,挪到蜂鸟身边。用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布,蘸了蘸水罐里仅剩的、薄薄一层蒸馏水——这点水甚至无法浸透布面——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擦拭蜂鸟干裂起皮的嘴唇和滚烫的额头。
冰冷的触感让蜂鸟似乎舒服了一点,无意识地吞咽着布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意。
阿雅的动作很轻,很慢,每一个细微的挪动都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体力。她不再看那片盐碱地,仿佛要将那个惊人的发现强行压回心底。但她的眉头始终紧锁着,眼底深处那抹属于研究者的锐利光芒并未完全熄灭,只是被更深的忧虑和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暂时覆盖。
蒸馏水,彻底见底了。罐底只剩下几道冰冷的水痕。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落下。
老约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阿雅徒劳地用那几乎干透的布擦拭蜂鸟的额头,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水罐,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大黑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窒息般的绝望,低低地呜咽着,将头埋进老约翰的怀里。
饥饿感如同疯狂的蚁群,啃噬着胃壁,带来尖锐的疼痛。精神力透支的眩晕感让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没有水,一切都将终结。
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角那片盐碱地。投向那几株在致命土壤中挺立的紫苏嫩苗。阿雅的话在脑中回响:“这土…有毒…致命…但这根…在活…在长…”
净化?适应?在这绝境之中,这微末的生机,难道真的只是残酷的讽刺?
就在这时,阿雅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她看着蜂鸟肩头那厚厚的绷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块几乎干透的布。她的目光,再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投向了那片盐碱地——投向了那几株紫苏嫩苗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有狂热的研究光芒,只有一种冰冷的、基于最朴素生存逻辑的评估。
她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扶着冰冷的铁皮墙,一步一步,挪到篱笆边。老约翰立刻紧张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嗬嗬声,下意识地想挡在紫苏苗前,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敢动弹。
阿雅没有理会他。她枯瘦的手指伸向其中一株紫苏苗——不是去挖土,也不是去摘取整株,而是极其小心地、精准地掐下了植株最底部的两片相对老成一些的嫩叶。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尽量不伤及主茎。
“你…!” 老约翰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呼。
阿雅拿着那两片小小的、嫩绿的紫苏叶,转身走回蜂鸟身边。她看也没看老约翰,只是极其冷静地、用那两片叶子在手里用力揉搓着。紫苏叶特有的、带着辛香和微涩的清新气味,极其微弱地散发出来,在这弥漫着血腥、草药和绝望气息的铁皮屋里,显得如此突兀。
揉搓了一会儿,叶片被揉烂,渗出一点点极其微量的、带着绿色的汁液。阿雅将揉烂的叶渣连同那一点点汁液,极其小心地、敷在了蜂鸟肩头绷带边缘暴露出来的一小块红肿发烫的皮肤上。那里,正是伤口感染蔓延的迹象之一。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墙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灰败。她闭上眼睛,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几株被掐了叶子的紫苏苗。
铁皮屋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阿雅粗重的喘息声,蜂鸟痛苦的呓语,以及老约翰压抑的、带着巨大悲伤和不解的啜泣声。他看着那株被掐了叶子的紫苏苗,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被伤害,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
我走到那片小小的篱笆旁。被掐掉两片叶子的紫苏苗依旧挺立着,剩下的嫩叶在昏暗中微微摇曳,仿佛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老约翰松土时混入的草木灰和那几滴珍贵的蒸馏水,似乎给了它额外的韧性。
这微末的生机,在阿雅手中,成了一次绝望的尝试。一次基于最原始草药知识(紫苏叶本身有一定的抗菌消炎作用)和那个惊人发现(它能在这致命土壤中存活)的、孤注一掷的赌博。
是徒劳?还是……一线渺茫的转机?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啜泣声中缓慢流逝。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越收越紧。那空空如也的水罐,像一个冰冷的墓碑,宣告着终点的临近。
墙角,那几株紫苏苗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无声地挺立着。它们从致命的碱土里汲取着微弱的养分,在绝望的铁皮屋里,释放着微不可闻的、带着辛香的生机。这生机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固执地存在着。
或许,这就是废土上生存的真相——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抓住最微末的可能,然后,挣扎着,活下去。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