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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约翰对着紫苏苗的虔诚浇灌，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小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被更沉重的现实吞没。那几滴珍贵的蒸馏水渗入盐碱混合的土壤，无声无息。紫苏苗的嫩叶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挺立，但并未立刻展现出神迹般的生长。希望，在废土上，总是如此吝啬。
饥饿感在胃袋里灼烧，比之前更甚。精神力透支后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那罐蒸馏水的水位线，像一道勒紧的绞索，无声地宣告着倒计时。阿雅的话冰冷而准确：最多两天。这包括了蜂鸟伤口必要的冲洗、维持生命的基本饮水，以及……那几株紫苏苗微乎其微的份额。
蜂鸟的高烧并未退去。她躺在麻袋上，昏迷中时而发出模糊的呓语，时而又陷入死寂般的沉静。脸颊的潮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被绷带包裹的肩头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好的气味。阿雅隔段时间会用手背探探她的额头，眉头始终紧锁。那支浑浊的、被寄予最后希望的安瓿瓶（过期磺胺？）己经给蜂鸟注射了一半，效果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剩下的半支，成了悬在头顶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老约翰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墙角，守着那片紫苏苗。他不再空洞地望着门口，而是死死盯着那几片嫩叶，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那是他全部的世界和救赎。只有大黑偶尔舔舐他伤腿渗血的布条时，他才会迟钝地动一下，枯瘦的手抚摸大黑的头，动作僵硬。石头的死，抽走了他一部分魂灵，紫苏苗成了他抓住的、仅存的稻草。
阿雅的状态也很差。清创手术的消耗加上失血和寒冷，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更添了一层灰败。她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保存体力，但那双眼睛偶尔睁开时，里面的警惕和探究并未减少，只是被更深的疲惫掩盖。她偶尔会看向墙角那片盐碱地，目光在紫苏苗和老约翰之间短暂停留，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必须找到水。干净的水源是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但探索？以我们现在的状态，离开防护力场笼罩的废弃加油站，无异于自杀。老约翰的腿伤根本无法远行，阿雅虚弱，蜂鸟昏迷，我也被精神力和饥饿双重折磨。外面是冻土，是秃鹫帮溃散后可能留下的危险真空，是潜伏的变异生物和无处不在的辐射尘埃。
绝望如同铁皮屋外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阿雅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扫视屋内，而是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墙角那片盐碱地上——停留在那几株紫苏苗上，以及它们扎根的那一小片被老约翰精心（或者说笨拙）翻整过的土壤上。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坐首了身体。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不少力气，让她靠在麻袋上喘息了片刻。
“老约翰…” 阿雅的声音嘶哑，但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清晰，“你…翻地…用的…什么土？”
老约翰迟钝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阿雅，似乎没反应过来她问什么。过了好几秒，他才嘶哑地回答：“就…就…外面…地上的…土…还有…刮的…盐霜…和…灶膛灰…” 他指了指门口附近冻硬的地面，又指了指角落炉灶里残存的草木灰。
阿雅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探针一样扫过那片盐碱地。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失血和虚弱让她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去。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研究者的命令式：“给我…一点…那土…根…还有…叶子。”
她的要求很明确，指向了紫苏苗和它生长的土壤。
我心中微动。阿雅来自“方舟”，即使是最低级的助手，她对环境的观察和分析能力也远超我们。她发现了什么？
没有犹豫。我走到那片小小的篱笆旁。老约翰紧张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保护欲，仿佛我要动他心尖上的肉。我对他摇摇头，示意不会伤害苗。然后极其小心地，避开紫苏苗的嫩茎，用一根细木棍，轻轻拨开表层混合了草木灰的土壤，露出底下更深处原本的冻土。
这里的土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夹杂着浅黄的颗粒（盐霜结晶体），坚硬、板结、毫无生气。我用木棍小心地撬动，挖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土块，又极其谨慎地，在不伤及主根的前提下，用木棍刮下附着在紫苏苗根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点极其细微的根须绒毛。最后，摘下一片最小的、最底层的紫苏嫩叶。
将这三样东西——一点点灰白色的盐碱土、几乎看不见的根须碎屑、一片小小的嫩叶——放在一片相对干净的破布上，递给了阿雅。
阿雅接过破布，动作小心翼翼。她先是凑近，仔细地、近乎贪婪地观察着那片嫩叶。她的手指（沾着干涸血污）极其轻柔地触碰叶片的边缘和脉络，像是在感受某种极其精密的仪器。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点微不足道的根须碎屑上，眉头锁得更紧。
最后，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点点灰白色的盐碱土上。她用手指捻起一小撮，凑到眼前仔细看，又放到鼻子下，极其轻微地嗅了嗅。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几点微末之物。
铁皮屋里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蜂鸟微弱的呼吸。老约翰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雅的动作。我站在一旁，精神力的透支感让太阳穴突突首跳，但阿雅那异常专注的神情，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绝望的浓雾。
阿雅捻着那点盐碱土，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混合了震惊、困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热的复杂光芒。她看向墙角那片小小的盐碱地，又看向那几株在昏暗中挺立的紫苏嫩苗，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土…有毒…重金属…辐射尘…盐碱…超标…致命…”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翻涌的情绪，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
“但这根…在活…在长…”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片小小的紫苏嫩叶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它…在净化…或者…在适应？”
最后几个字，轻如耳语，却像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铁皮屋内。
净化？适应？
阿雅没有再解释，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嫩叶和那点盐碱土，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外人无法理解的思考风暴。来自“方舟”的研究本能，在她虚弱的身体里，被这片盐碱地上顽强的生命迹象彻底点燃了。她似乎暂时忘记了伤痛、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濒死的同伴和即将告罄的水源，完全沉浸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颠覆认知的发现之中。
老约翰听不懂那些术语，但他捕捉到了阿雅眼神里那点不同寻常的光芒。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因为紫苏苗而燃起的微弱星火，似乎也随着阿雅的发现而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了一些。他下意识地又往那片盐碱地挪了挪，守护的姿态更加坚定。
我站在原地，看着陷入沉思的阿雅，看着守护紫苏苗的老约翰，又看看角落里昏迷不醒的蜂鸟和那罐即将见底的蒸馏水。
阿雅的发现像投入黑暗深渊的一颗火种，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某个从未设想过的方向。盐碱地里的根，有毒土壤中生长的叶……这微不足道的生命迹象背后，是否隐藏着在这片绝望废土上，挣扎求生的另一条路径？
希望，第一次，以如此现实而残酷的方式，从这片致命的碱土里，露出了它极其微小、却无比坚韧的根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