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石头的冻土堆,在呼啸的北风里沉默着,像一个冰冷而突兀的句号。铁皮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悲伤没有消散,只是被更迫切的生存压力强行压进了每个人的骨髓里。
老约翰佝偻着背,坐在墙角。他不再流泪,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铁皮,看到外面那个小小的土堆。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大黑粗糙的皮毛,大黑则安静地依偎着他,断腿处渗出的血迹在脏污的皮毛上结成暗红色的硬痂。石头留下的位置空了,只剩下那片浸透了暗红色、己经冻硬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残酷。
蜂鸟依旧昏迷着,躺在阿雅旁边的麻袋堆上。阿雅给她重新掖了掖充当被子的破布。清创后的伤口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但高烧似乎并未完全退去,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干裂的嘴唇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一下,吐出模糊不清的音节。情况依旧凶险。那几片止痛药和浑浊的安瓿瓶(阿雅最终判断其中一支可能含有微量的过期磺胺类抗生素),成了悬在她头顶的最后稻草。
阿雅靠坐在另一边,闭着眼睛,但眉头微蹙,显然并未睡着。她失血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干裂起皮。清创手术耗费了她仅存不多的体力,更耗费了宝贵的蒸馏水。那罐救命的活水,水面己经明显下降了一大截,只剩下大约五分之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吞咽,那减少的水线都像勒在脖颈上的绳索,越收越紧。
饥饿感如同永不停歇的幽灵,在胃袋里疯狂抓挠。角落里剩下的几个小河蚌,像冰冷的石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阿雅那句“水里的东西…己经…渗进去了…”的警告,如同魔咒般盘旋不去。即使是最小的河蚌,也让人望而却步。精神力的透支感如同沉重的铅衣,压得我头脑昏沉,西肢酸软。净化?代价太大,风险太高。
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丝毫未减。惨淡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墙角那片小小的盐碱地上。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新绿吸引。
篱笆圈起的一小块土地上,几株紫苏的嫩苗,在恶劣的环境中,竟又顽强地向上窜了一小截!嫩绿的叶片舒展着,在昏暗中透出一种惊人的生机。老约翰之前松土、混合盐霜和草木灰的笨拙努力,竟然真的给了这些种子一线生机。
这抹绿色,在满目灰败和绝望的铁皮屋里,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像黑暗中的一粒火星。
老约翰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到那片嫩苗上。浑浊的眼睛里,那巨大的悲伤似乎被这抹绿色轻轻触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枯瘦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水…” 阿雅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打破了沉寂。她没有睁眼,只是陈述着冰冷的事实,“最多…再撑两天…包括…冲洗伤口。”
两天。沉重的数字砸在心上。
冲洗伤口需要蒸馏水,维持基本生命更需要水。那点残存的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岌岌可危。
必须找到新的水源。干净的、安全的水源。
但外面是冻土,是辐射,是可能残留的秃鹫帮溃兵,是未知的变异生物。探索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一个重伤昏迷,一个重伤员(老约翰),一个体力透支(我),一个虚弱失血(阿雅)——离开防护力场的范围,几乎是找死。
绝望的阴云再次沉沉压下。
就在这时,老约翰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那条渗血的伤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墙角那片盐碱地旁。他扶着冰冷的铁皮墙,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几株嫩绿的紫苏苗。
他看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又陷入了那种空洞的悲伤。然后,他极其小心地、用枯树枝般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片最嫩的叶子。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它。
“水…” 老约翰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省下的…给苗…匀一口?”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又看看那罐所剩无几的蒸馏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几株代表着“活着”的绿色。或许,照料这些幼苗,成了他转移巨大悲痛、抓住最后一点“意义”的唯一方式。
阿雅睁开了眼睛,目光也落在那几株紫苏苗上,又扫过老约翰恳求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反对,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匀一口水给植物?在活人都岌岌可危的时候?这听起来荒谬绝伦。但在这片死寂的废土上,任何一点象征“生长”和“可能”的东西,都拥有难以言喻的分量。
我看着老约翰那双被悲伤和恳求填满的眼睛,又看看那几株在绝境中挣扎出嫩芽的紫苏。它们脆弱,却又无比坚韧。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片废土无声的抗争。
“匀一口。”我的声音干涩,但做出了决定。这不仅仅是给苗的水,更是给老约翰一个活下去的支点。
老约翰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感激的光芒。他立刻拿起那个破碗,极其小心地,几乎是颤抖着,从水罐里舀出非常非常少的一点点水——大概只有两三个瓶盖的量。他屏住呼吸,将碗沿凑近紫苏苗的根部,让那几滴极其珍贵的液体,一点一点,缓慢地渗入盐碱混合的土壤里。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靠着墙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但眼神却不再那么空洞,而是死死盯着那几株幼苗,仿佛它们吸进去的不是水,而是希望。
阿雅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默认了这个微小的、近乎奢侈的举动。
我走到那罐水前。水面又降低了一线。冰冷的绝望感并未散去,但老约翰对着紫苏苗的那份专注,像一根微弱的针,刺破了厚重的阴霾,透进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食物依旧匮乏。水即将告罄。危机西伏。
但墙角那抹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嫩绿,和老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星火,似乎在无声地宣告:只要还有一点水,一点土,一点不肯放弃的念头,生命,就还在挣扎。
这挣扎本身,就是这末世里,最沉重的回响。
屋外,风掠过废弃加油站的铁皮顶棚,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屋内,只剩下昏迷者微弱的呼吸,和几株紫苏苗在微弱光线下,无声挺立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