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的手很稳,稳得像她手术刀般的目光。沾着蒸馏水的布条擦过蜂鸟肩头狰狞的伤口边缘,带走血污和泥垢,露出底下红肿发烫的皮肉,以及更深处的、带着灰白碎屑的撕裂伤。每一次擦拭都让蜂鸟的身体绷紧如弓弦,死死咬住的布卷被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在寂静的铁皮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刺鼻的碘伏气味弥漫开,盖过了血腥。阿雅用蒸馏水小心稀释了一点那棕褐色的液体,然后用一根相对干净的木棍缠上布条,蘸着稀释的碘伏,开始清理伤口深处。这远比擦拭边缘更痛。
“呃——!” 蜂鸟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阿雅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剧痛而涣散,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角落里的石头,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不知何时,停了。
铁皮屋里只剩下蜂鸟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阿雅手中布条擦拭血肉的细微摩擦声、以及屋外永不停歇的风声。老约翰佝偻着背,守着那堆微弱的炭火,铁皮桶里的浑浊雨水正艰难地冒着热气。他的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不敢回头。
当阿雅用一把在火焰上燎过的、勉强算是消毒的简陋小刀(从医疗箱里翻出的备用工具),小心翼翼地剔除伤口深处那些灰白的碎屑和可疑的腐肉组织时,蜂鸟终于承受不住,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这反而让阿雅的动作能更彻底些。
蒸馏水被奢侈地用来冲洗伤口深处。珍贵的液体混着血水和脓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迅速在冰冷的泥地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花。一卷绷带很快被浸透,阿雅又拆开了新的一卷。
整个过程,我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那瓶所剩无几的碘伏。每一次镊子探入血肉,每一次布条刮过伤口,都像刮在我的神经上。胃里那点可怜的“蚌壳蒸蛋”带来的暖意早己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着。精神力透支的眩晕感从未散去,此刻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钝痛。
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角落。石头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青灰色的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极度的痛苦和一种空洞的茫然。他身下的麻袋,暗红色的血渍己经洇开了一大片,边缘凝结成冰冷的硬块。他不再需要止痛片了。
老约翰终于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他的目光越过阿雅忙碌的背影,落在石头身上。浑浊的眼睛里,巨大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坝。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老猫。他猛地扑向石头,却又在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躯体前,硬生生停住,双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石…石头…娃儿…” 老约翰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咋…咋就…睡了啊…你醒醒…醒醒啊…锅里…锅里还有…” 他语无伦次,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阿雅的动作没有停顿。她正用最后一点绷带,仔细地将蜂鸟清创缝合后(用的是医疗箱里仅有的几根缝合针线)的伤口层层包扎好。蜂鸟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但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包扎完成。阿雅将剩下的碘伏瓶盖好,放回医疗箱。她抬起沾着血污的手,用最后一点蒸馏水冲了冲,然后疲惫地靠回麻袋堆,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在简陋条件下、近乎残酷的清创手术,耗尽了她的力气。医疗箱敞开着,里面除了冰冷的器械,药品己消耗殆尽——止痛片用了一片在蜂鸟身上,剩下的几片和那几支浑浊的安瓿瓶(抗生素?)被阿雅单独放在一角,作为最后的储备。
铁皮屋陷入了另一种死寂。只有老约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钝刀子割着冰冷的空气。大黑依偎在他脚边,舔着他颤抖的手,发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呜咽。
我看着石头冰冷的尸体,又看看昏迷的蜂鸟,再看看悲痛欲绝的老约翰和阿雅闭目养神的疲惫侧脸。那罐救命的蒸馏水,水面己经下降了一小截。角落里剩下的几个小河蚌,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死寂的灰白。
生存的代价,如此冰冷而具体。它并非轰轰烈烈的牺牲,而是在资源匮乏的绝境下,一个无声无息的消逝。一条命,换来了另一条命渺茫的机会。
屋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卷着雪粒子,疯狂地拍打着铁皮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惨白的天光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噬,屋内迅速昏暗下来,寒意刺骨。
“埋…埋了吧…” 老约翰终于停止了啜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娃儿…不能…躺这儿…”
埋了。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废土上。没有棺木,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张裹尸的草席。只有冰冷的泥土。
我沉默地点点头。这是唯一的归宿。不能让尸体留在屋里,无论是气味还是可能引发的疫病,都是致命的。
我走到门口,拿起那把豁口的铁锹。铁锹的木柄冰冷刺骨。老约翰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伤腿,也要跟着出去。大黑紧紧跟在他脚边。
“你留下。”我对阿雅说,声音干涩。她需要休息,也需要看着昏迷的蜂鸟。
阿雅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推开沉重的铁皮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瞬间灌了进来,打得人脸上生疼。外面天色阴沉得如同黄昏。废弃加油站的空地上,冻土坚硬如铁。我选了一个离铁皮屋稍远、背风一点的地方,举起沉重的铁锹,狠狠砸向地面。
“哐!” 铁锹尖只砸出几点火星和白印,冻土纹丝不动。
老约翰默默地走到另一边,捡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用尽力气砸向地面。沉闷的撞击声在风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大黑焦急地围着我们打转,低低呜咽。
一下,又一下。手臂很快酸麻,虎口被震得生疼。精神力透支后的虚弱感更加汹涌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挥动铁锹,都像是在透支最后的生命。老约翰枯瘦的手臂挥舞着石头,砸得更加疯狂,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和绝望都发泄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勉强能容纳一人的浅坑,终于在冻土上被一寸寸地啃了出来。坑底依旧是冰冷的硬土。
回到屋里。石头的身体己经僵硬冰冷。我和老约翰沉默地抬起他。很沉。老约翰的伤腿让他几乎使不上力,全靠一股意志支撑。我们将石头抬到那个浅坑边。
没有告别的话语。在这片绝望的废土上,死亡是常态,告别是奢侈。
将他轻轻放入冰冷的浅坑。老约翰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石头青灰色的脸,浑浊的眼泪再次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他抓起一把土,颤抖着洒在石头身上。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我沉默地铲起沉重的冻土块,盖上去。一块,两块……冰冷的泥土迅速覆盖了那身破烂的衣裳,覆盖了那张凝固着痛苦的脸庞。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土包,在废弃加油站的角落,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地隆起。
老约翰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坐在冰冷的土包旁,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泥土,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大黑依偎在他身边,用头蹭着他,发出哀伤的呜咽。
我拄着铁锹,站在寒风里,看着那个新隆起的土包。胃袋空空地抽搐着,带来尖锐的疼痛。精神力耗尽的眩晕感如同跗骨的阴影。寒冷透过单薄的衣物,钻进骨髓。
付出了一条命的代价,换来的,是暂时的喘息。蜂鸟的感染是否能控制住?阿雅那根名为“怀疑”的刺会如何生长?老约翰的悲痛会带来什么?那罐蒸馏水还能撑多久?秃鹫帮溃散后留下的真空,会吸引来什么新的危险?
生存的难题,如同这漫天风雪,冰冷而永无止境。我们只是在这片冻土上,刚刚埋葬了一个无声的代价,然后,继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