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那句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针,悬停在凝固的空气中。
“你…怎么…做到的?”
她的目光锐利如解剖刀,穿透屋内的昏暗,死死钉在我冷汗未干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感激,只有一种纯粹到冰冷的探究和巨大的、不容回避的疑惑。墙角那片被翻晒的盐碱地,篱笆里倔强的紫苏嫩苗,锅里异常“干净”的蚌肉……所有细微的异常,都被这个来自“方舟”的女人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无法理解的核心。
屋外的风声呜咽着,卷起冻土上的冰屑,刮擦着铁皮墙壁,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噪音。这噪音填补了质问后的死寂,却让空气更加紧绷。
怎么做到的?系统的净化?精神力?这些词一旦出口,在这冰冷现实的废土上,不是救赎,而是催命符。
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被精神力抽空后的苍白和疲惫。沉默是最好的盾牌。
“咳咳…” 角落里,石头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呛咳,打断了这无声的对峙。他脸上那点回光返照般的潮红迅速褪去,重新被死亡的青灰色覆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拉锯。蜂鸟按着肩头,闷哼一声,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似乎又被剧痛抽走,眼神更加涣散。
现实的残酷,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活下去,才是此刻唯一的真理。
阿雅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石头濒死的躯体上,又扫过蜂鸟苍白如纸的脸。她眼底深处那尖锐的探究,如同被投入寒潭的石子,缓缓沉入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妥协。她没再追问,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重新靠回麻袋堆里,闭上了眼睛。但那根名为“怀疑”的刺,己经深深扎下。
老约翰抱着大黑,茫然地看着我们之间无声的交锋,又看看濒死的石头,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不知所措。他怀里的大黑断腿处又开始渗血,染红了松散的布条。
饥饿和干渴再次无声地袭来,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喉咙。胃袋空空地抽搐着。刚才那碗浓稠的杂粮蚌肉紫苏粥带来的微薄暖意和力气,在绝望和寒冷的双重碾压下,迅速消散。
锅里空空如也,连糊底都被刮得干干净净。水桶彻底见了底。蒸馏装置歪倒在墙角,橡胶管撕裂,铁管扭曲,像一具被遗弃的骸骨。
晶核账户里那1.8颗晶核,像冰层下的鱼,看得见,摸不着。
冷锋留下的那个半旧医疗箱敞开着,里面冰冷的器械和药品散发着微弱的消毒水气味,却无法填补腹中的空虚。
墙角,那袋撬开的河蚌壳散落着,粗糙的外壳沾满泥浆,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死寂的光。里面还剩下几个小的,紧紧闭合着蚌壳,像几块冰冷的石头。
还能再吃吗?阿雅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水里的东西…己经…渗进去了…” 就算能净化蚌肉,精神力还能支撑几次?那种被抽空的眩晕和濒临崩溃的虚弱感,记忆犹新。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
就在这时——
“老…老板…” 老约翰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响起。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门口那片狼藉的泥泞地——冷锋离开时丢下医疗箱的地方。
“那…那个罐子…是…是冷队长…扔下的吗?”
罐子?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在医疗箱旁边、半埋在冻土和泥浆里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东西!
一个大约小臂长短、首径碗口粗细的金属罐子!罐体是军绿色的,沾满了厚厚的泥浆和冰碴,但能看出材质厚实坚固,密封盖拧得死死的。罐体侧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喷漆标识,被泥污盖住大半,隐约能看到一个类似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危险标志!
冷锋留下的?之前注意力全在医疗箱上,竟然没发现!
那是什么?燃料?化学药剂?
老约翰挣扎着,拖着伤腿挪到门口,也顾不上寒冷和地上的血污,费力地把那个沉重的金属罐子从泥里扒拉出来,拖回屋里。罐子入手冰冷沉重。
我接过罐子,入手沉甸甸的,冰得掌心发麻。用破布擦掉罐口厚厚的泥污。密封盖是金属螺纹的,拧得很紧。罐体侧面被泥污覆盖的危险标志……骷髅头和交叉骨?
心猛地一沉。农药厂?秃鹫帮占据的河汊子上游?冷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
阿雅也睁开了眼睛,警惕地盯着那个罐子,身体微微绷紧。
“老板…小心点…” 老约翰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疼。用尽力气,拧动那冰冷的金属密封盖。
“嘎吱…嘎吱…”
锈蚀的螺纹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密封盖终于被拧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机油和金属锈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是水!
清澈、冰冷、没有任何异味的水的气味!
不是河水!不是雨水!是……工业蒸馏水?!那种在旧世界实验室里才有的、极度纯净的水的味道!
我猛地将盖子彻底拧开!
罐口敞开。借着窗外惨淡的天光看去——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清澈、透明、如同液态水晶般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是水!高度纯净的工业蒸馏水!至少5升!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几乎冲垮了疲惫和绝望!
水!干净的水!救命的活水!
“水!是干净水!老天爷!” 老约翰看清了罐子里的东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枯槁的脸上瞬间焕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狂喜!他甚至忘了腿伤,扑过来想摸又不敢摸那罐子。
阿雅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放松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罐清水,又极其短暂地扫了我一眼。
没有犹豫。立刻拿起相对干净的碗,小心翼翼地舀出清澈的蒸馏水。先喂给濒死的石头。冰冷的清水滑过他干裂灼痛的喉咙,昏迷中的他本能地吞咽着。又喂给虚弱不堪的蜂鸟。她小口啜饮着,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生气。再给阿雅和老约翰。最后给大黑也倒了一小碗。
冰冷的纯净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袋。那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凉意,像一股清泉,瞬间冲刷掉了喉咙里的血腥和铁锈味,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清凉和满足感。虽然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饥饿,但这口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之源!
有了水,就有了希望。
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堆撬开的河蚌壳。最大的几个蚌壳内壁光滑,像天然的浅碗。
一个念头在脑中成型。
舀出小半碗珍贵的蒸馏水。又拿出最后一点刮来的盐霜(薄薄一层铺在碗底)。拿出省下的最后一点玉米粉和面粉渣子,混合在一起。加入一点点蒸馏水,调成极其浓稠的面糊。
然后,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帆布袋里——里面还有几个没撬开的小河蚌。撬开,挖出里面灰白色的蚌肉。
【检测到食材:变异小河蚌肉(轻度污染,含未知有机残留)。净化需消耗微量精神力。是否净化?】
微量?或许还能承受。
“净化。”
眉心处熟悉的冰凉感再次出现,带着熟悉的眩晕和疲惫,但比之前净化大蚌肉时弱了许多。蚌肉上那点深色的消化腺迅速淡化,那股金属锈味的腥气也被削弱。
将净化后的小蚌肉切成极细的碎末。用豁口勺子舀起一勺浓稠的面糊,倒入一个最大的、洗净的蚌壳里。再撒入一点点蚌肉碎末,最后,极其珍贵地滴上几滴蒸馏水。
点燃最后一点木炭余烬。火苗微弱地跳跃着。等锅里水烧热(浑浊雨水),将盛着面糊和蚌肉碎的蚌壳小心地放进锅里,隔水加热。
盖上“锅盖”(金属板)。微弱的蒸汽从锅盖边缘升起。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锅里传来极其微弱的“咕嘟”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混合着谷物蒸腾的微甜、贝类特有的微腥(净化后很淡)、以及纯粹的水汽气息,极其微弱却无比执着地从锅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这香气很淡,很淡,但在弥漫着血腥、草药和绝望的铁皮屋里,却像一道破晓的微光!
老约翰的鼻子用力吸着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锅盖,喉结疯狂滚动。连阿雅也微微侧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终于,揭开锅盖。
白色的蒸汽裹挟着浓郁的香气猛地升腾而起!蚌壳里,那团混合着玉米粉、面粉、蚌肉碎和水的糊糊,在蒸汽的作用下,凝固成了一种浅黄色、表面光滑、微微颤动的……羹状物!像最简陋的蒸蛋!热气腾腾,散发着纯粹而温暖的谷物和贝类混合的香气!
“蚌壳蒸蛋。” 我低声命名。
用勺子小心地将这浅黄色的、颤巍巍的“蒸蛋”分盛到碗里。石头的碗里多舀了点蚌肉碎。喂他艰难地吞咽着温热的、滑嫩的食物。
蜂鸟接过碗,冰冷的指尖感受到碗壁的温热,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块颤巍巍的浅黄色“蒸蛋”,送入口中。温热的、滑嫩的、带着谷物清香和一丝贝类鲜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似乎没那么涣散了。
阿雅也默默地吃着,小口品尝着这简单到极致、却充满温润口感的食物。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片盐碱地,投向那罐救命的蒸馏水,最后极其短暂地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
锅里只剩一点糊底。刮下来,拌了点蚌肉碎渣,倒给大黑。
我刮着锅壁,将最后一点温热的、带着焦香的“蒸蛋”皮送进嘴里。滑嫩、微甜、带着一丝咸鲜。这口简单的食物,像一道温润的溪流,暂时熨平了胃袋的褶皱,也稍稍驱散了精神力的虚脱感。
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惨淡的日头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落在门口那罐纯净的蒸馏水上,反射出冰冷而清澈的光芒。
阿雅放下空碗,靠在麻袋上,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了过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水…省着用…还能…撑几天…”
“河蚌…小的…污染…可能轻点…但…别指望…”
“外面…秃鹫帮…没了头儿…暂时…应该…乱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你处理…我…掩护。”
你处理,我掩护。
这六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契约,在这冰冷的铁皮屋里,在血腥和绝望的废墟之上,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