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锋最后那句话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他和铁塔的身影己经消失在门外狂暴的风雪中。沉重的铁皮门板被重新抵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杀伐之气,却带不走屋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沉重的绝望。
石头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盖着铁塔那件破烂的外套,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他脸上的青灰色更重了,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艰难地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白雾。包裹伤腿的布条被墨绿色的汁液和暗红色的脓血彻底浸透,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昏迷中,他的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牵动伤口,发出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
蜂鸟靠在抵门的铁皮门板上,像一尊被风雪冻僵的雕像。肩头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被布条紧紧勒住,但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缓慢地洇开,染红了半边深色的作战服。失血让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嘴唇毫无血色。她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握着霰弹枪的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冻得发白。她把自己仅剩的力气,都用在了压制肩头的剧痛和保持最后一丝警戒上。
阿雅缩在麻袋堆里,那条伤腿的疼痛似乎被冰冷的空气暂时麻痹了,但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会牵扯到深处,让她眉头紧锁。高烧似乎退了些,但身体依旧滚烫,虚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她看着地上昏迷的石头,又看看门口几乎失去意识的蜂鸟,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了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种条件下,那样的伤意味着什么。
老约翰抱着瑟瑟发抖的大黑,缩在离伤员最远的角落。大黑断腿处的伤口又崩裂了,渗出的血把布条染成了暗褐色,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老约翰枯槁的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刚才门外的血腥杀戮和冷锋身上那股冰冷的杀意,像噩梦一样刻在他脑子里。他看着屋里两个濒死的伤员,看着空荡荡的水桶和面袋,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深沉的绝望。这“一口热汤面”,怕是真的要散伙了。
我靠在冰冷的柜台边,后背的寒意首透骨髓。胃里那点微咸的玉米粉焦壳带来的暖意早己被消耗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空虚和一阵阵眩晕。精神力透支的疲惫感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脑海深处,每一次思考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
冷锋临走前丢在地上的那个半旧军用医疗箱,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静静地躺在血污和泥泞混合的水泥地上。深绿色的帆布表面沾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污迹,金属搭扣在应急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是唯一的希望,也是冰冷的现实。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帆布,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陈旧皮革和淡淡血腥的铁锈气息钻入鼻腔。解开沉重的金属搭扣,掀开箱盖。
里面的东西摆放得还算整齐,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简陋和匮乏。
几卷还算干净的白色绷带,是里面最“富足”的物资。
一小瓶浑浊的、标签模糊的液体,瓶身是深棕色玻璃,拔开橡胶塞,一股极其刺鼻、类似劣质消毒水混合着酒精的呛人气味猛地冲出来——是消毒用的碘伏或者类似的东西,浓度很高。
几支细长的金属管密封着,是注射用的抗生素针剂,针头闪着寒光,标签上的字迹磨损得几乎看不清。
几片用锡箔纸仔细包裹的白色小药片,可能是止痛片或者消炎药。
一把小巧但极其锋利的手术刀,刀锋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幽蓝。
一把尖头的镊子。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缝合线,没有麻醉剂,没有生理盐水,没有处理冻伤或严重撕裂伤的特效药。
这就是冷锋他们拼了命带回来的“药”。
这点东西,对于石头腿上那深可见骨、混合着冻伤、撕裂和严重感染的恐怖伤口,对于蜂鸟肩头那个不断冒血的贯穿窟窿,甚至对于阿雅腿上那迟迟不愈的溃烂……杯水车薪。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水…” 角落里,昏迷的石头发出极其微弱的呓语,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水!蒸馏装置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撞歪了,橡胶管撕裂了一个口子。那个收集蒸馏水的小碗里,只剩下浅浅一层,不到半碗,冰冷清澈,映着应急灯昏黄的光,像一汪小小的、即将干涸的眼泪。
这点水,是最后的命脉。
我端起碗,走到石头身边。他的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用一根相对干净的细木棍,蘸着碗里冰凉的蒸馏水,小心地涂抹在他干裂的唇上。昏迷中的石头似乎感受到了那点珍贵的,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
喂了小半勺水给他。又端到蜂鸟面前。
蜂鸟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了一下才聚焦在我手里的碗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我扶着她没受伤的肩膀,将碗凑到她唇边。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清水,动作虚弱而珍惜。几口水下肚,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但眼神依旧疲惫得像是随时会熄灭。
碗里只剩下最后浅浅的一层水底。
阿雅靠在麻袋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她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没开口要水。
老约翰抱着大黑,眼巴巴地看着那见底的碗,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用力咽了口唾沫。
我将最后一点水,倒进一个小破碗里,放在大黑面前。大黑急切地舔食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噜声。
水,彻底没了。
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胃袋空空地抽搐着。墙角那个帆布袋里,铁塔带回来的“硬皮鼠崽子”冻得梆硬,散发着土腥味。看着那深褐色的鳞片和僵硬的身体,胃里一阵翻搅。
就在这时——
“呃…嗬…”
石头猛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剧烈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急促的吸气声!他青灰色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包裹伤腿的布条下,暗红色的脓血混合着墨绿色的汁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腐坏和草药味的恶臭猛地爆发出来!
伤口急剧恶化!感染在失控!
蜂鸟也猛地睁开眼,肩头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按着伤口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但暗红色的血液依旧从布条缝隙里缓慢地渗出来!失血和低温正在迅速带走她的体温和意识!
阿雅的脸色也变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腿伤,疼得倒抽冷气,只能死死盯着石头腿上那迅速扩大的暗红色污迹,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
“药!快!给他打针!” 阿雅嘶哑地喊道,声音带着破音。
我扑到医疗箱边,抓起一支冰冷的抗生素针剂!拔掉金属帽,尖锐的针头闪着寒光。又拿起那瓶刺鼻的消毒药水,倒了一点点在最后那个空碗里——碗壁上还残留着一点水汽。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
“按住他!” 我对吓傻了的老约翰吼道。
老约翰连滚爬爬地扑过来,用身体死死压住石头疯狂抽搐的上半身!
消毒药水混合着碗壁上残留的水汽,擦拭石头腿上靠近大腿根部的皮肤。皮肤冰冷,布满了可怖的暗红色脉络,像一张死亡的地图。冰冷的棉球擦过,石头抽搐得更厉害了!
针尖刺入那发青的皮肤!阻力大得像刺进冻硬的橡胶!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针尖艰难地推入!然后,缓缓地将冰凉的药液注入他发炎的肌肉深处!
“呃啊——!!!”
剧痛让昏迷中的石头爆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在剧痛下疯狂地挣扎!老约翰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按住!
推完药液,拔出针头。针孔处只渗出一点点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石头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下去,只剩下急促得可怕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哨音。
蜂鸟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黯淡,按着伤口的手指微微颤抖。
阿雅无力地靠在麻袋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己经预见了结局。
铁皮屋里只剩下石头拉风箱般可怕的喘息声、蜂鸟压抑的痛哼、屋外风雪的呜咽,以及……死亡步步逼近的冰冷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