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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最后几块无烟木炭燃烧着，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铸铁锅底，发出细微而执拗的噼啪声。火光跳跃，在油腻的铁皮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将屋内浓重的黑暗勉强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缺口。
锅里，是最后一点兔骨。骨头上早己没了肉星，被反复炖煮得灰白疏松，像被啃噬干净的残骸。清水（纯净水桶里最后浅浅一层）浸过骨头，在火舌的催逼下，艰难地翻滚着，冒出细密却无力的气泡。没有油脂，没有配菜，只有骨头本身被熬煮出的、极其稀薄的、带着点腥气的白汤。这点寡淡的汤水，是屋里最后一点带着温度的、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老约翰佝偻着背，坐在阿雅旁边的一块破麻袋上。火光映着他枯槁焦虑的脸。他手里攥着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布片浸在一个豁口的破碗里——碗里是浑浊的雨水，被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滤了几遍，又撒进去小半撮珍贵的盐。盐粒几乎看不见了，水尝起来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
他用这浸了微咸水的布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雅滚烫的额头和脖颈。阿雅昏迷着，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每一次擦拭，老约翰的手都抖得厉害。大黑趴在一旁，湿漉漉的鼻子紧贴着主人的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安的呜咽，断肢处的布条也松散了，露出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空气里弥漫着兔骨汤那点微弱的腥气、阿雅伤口散发出的草药与脓液混合的异味、老约翰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泥土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冰冷铁锈和尘埃的味道。寂静被阿雅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老约翰压抑的喘息和大黑的呜咽填满，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看着锅里那点可怜兮兮、翻滚着白沫的汤水。面粉袋彻底空了，像一张干瘪的皮，软塌塌地丢在角落。水桶见底。晶核还有2.2颗，躺在冰冷的系统账户里，却买不来眼前急需的一口粮、一滴净水。
秃鹫帮的阴影仿佛就贴在漏风的门板上。阿雅腿上的伤，那片死掉的菜地，还有她身上那个来自“方舟”的冰冷仪器……所有的一切，都像绞索，一圈圈勒紧。
这店……还能开下去吗？
“老…老板…” 老约翰的声音带着哭腔，沙哑干涩，“水…水快用完了…盐…盐也快没了…” 他手里的布片拧不出多少水了，擦拭的动作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徒劳。阿雅额头的温度似乎并没有降下去多少。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脚踝，向上蔓延。
目光落在灶台边那个装盐的小纸包上。纸包瘪瘪的，只剩下薄薄一层盐粒铺在底部。最后一点了。
“把盐都倒进去。” 我指了指锅里翻滚的骨头汤，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老约翰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盐！在这鬼地方，盐比命还金贵！是唯一能尝出点“人味”的东西！全倒进这锅没滋没味的骨头汤里？
“倒。” 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老约翰哆嗦着手，拿起那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千斤重担，将里面最后那层薄薄的、雪白的盐粒，悉数抖落进翻滚的汤水中。盐粒瞬间融化，消失无踪。锅里翻滚的白沫似乎更密集了些，但那股微弱的腥气，似乎真的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味压下去了一点点。
老约翰看着空瘪的盐包，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像是被剜掉了一块肉。他颓然地坐回麻袋上，抱着大黑，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
锅里的汤水在盐的催化下，似乎终于有了一点汤的样子，颜色不再是寡淡的灰白，呈现出一种极其稀薄的、带着油脂反光的浅乳白色。骨头里的最后一点鲜味物质被逼了出来，混合着盐的咸，在空气中艰难地挣扎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食物的气息。
这点气息，像一根无形的丝线，飘过角落。
昏迷中的阿雅，鼻翼忽然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她干裂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渴望的咕噜声。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那种纯粹的、被高烧和痛苦折磨得涣散的生命本能，似乎被这丝微弱的食物香气勾动了一下。
老约翰也闻到了。他猛地吸了吸鼻子，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纯粹的、对食物的渴望。大黑也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用力嗅着空气，尾巴尖极其轻微地扫了一下地面。
这点变化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
我拿起最后几根勉强充当面条的、干硬发黄的面片——那是之前做面糊剩下的一点边角料，一首没舍得扔。把它们掰碎，丢进滚沸的汤锅里。
碎面片在汤水中翻滚、舒展，很快吸饱了汤汁，变得柔软膨胀，在浅乳白色的汤水里沉沉浮浮。一碗极其简陋、甚至称不上是“面”的东西，在锅里成型了。没有肉，没有菜，只有几根软塌的面片，漂浮在一点咸味的骨头汤里。
“老约翰，” 我拿起那个唯一的粗陶碗，“盛汤。”
老约翰像是被赦免了死刑，立刻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腿伤，几乎是扑到灶台边。他拿起大铁勺，手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撇开汤面漂浮的细小骨渣和白沫，将锅里最浓稠、面片最多的部分，舀了满满一大碗！滚烫的汤汁几乎要溢出来。他捧着这碗热气腾腾的“散伙面”，小心翼翼地端到阿雅身边。
“姑…姑娘…” 老约翰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轻轻唤着昏迷的阿雅，“喝…喝点热的…喝点就有力气了…”
阿雅毫无反应，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紧皱的眉头。
老约翰急了。他放下碗，用那根豁口的铁皮勺子，舀起一点滚烫的汤，凑到阿雅干裂的唇边。勺子边缘碰到嘴唇，昏迷中的阿雅似乎被烫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嘴唇却本能地微微张开了一点缝隙。
老约翰抓住这瞬间的机会，极其小心地将一点点温热的汤汁，顺着那点缝隙喂了进去。
“咳…咳咳…” 阿雅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抽搐，更多的汤水顺着嘴角流下。
“慢点！慢点！” 老约翰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用破布去擦她嘴角的汤渍，又舀起一勺，更加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喂。
一勺，两勺……昏迷中的阿雅，喉咙开始本能地吞咽。滚烫的、带着咸味和微弱骨香的汤汁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袋。每一次吞咽，她紧皱的眉头似乎就松开一丝丝，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缓了一点点。
老约翰喂得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火光映着他布满皱纹和汗水的侧脸，也映着阿雅苍白脸上那一丝因热汤注入而泛起的、极其微弱的生气。
锅里的汤水很快见底了。只剩下一点飘着油星的汤底和几根碎面片。
老约翰把最后一点汤底小心地刮进碗里，端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又看看碗里那点可怜的汤水。“老板…您…您也吃点…”
我摇摇头，指了指墙角。那里，躺着那个彻底空瘪的面粉袋。“我不饿。你和大黑分了吧。”
老约翰张了张嘴，看看碗里那点东西，又看看趴在地上、眼巴巴望着他的大黑。最终，他叹了口气，把碗放在地上，招呼大黑过来。大黑立刻凑上前，急切地舔食着碗里温热的汤水和软烂的面片，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老约翰则拿起勺子，刮着碗壁上最后一点油星和汤汁，珍惜地送进自己嘴里。
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几块木炭燃尽了，化作一堆带着余温的白灰。铁皮屋里最后一点暖意也在迅速消散，重新被冰冷和黑暗吞噬。
老约翰抱着舔干净碗底、心满意足蜷缩起来的大黑，靠着墙，昏昏沉沉地睡去。角落里，阿雅喝了点热汤，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虽然依旧高烧昏迷，但脸上那股死气似乎褪去了一点。
我靠在冰冷的柜台边，看着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屋外风声呜咽，像野兽的悲鸣。
盐，没了。最后一撮盐，化在了那锅“散伙面”里。
这“一口热汤面”，还能开下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