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药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萦绕在林黛玉闺房之中。
烛火跳跃,映照着榻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眉尖紧蹙,即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陈明远,正凝神静气地为黛玉诊脉。
他指尖搭在黛玉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上,先是眉头微蹙,随即越锁越深,指下传来的脉象复杂而凶险。
旁边,紫鹃紧张地绞着帕子,大气不敢出。
林忠亦是满面忧色地侍立一旁。
陈明远诊脉的双手异常沉稳,指腹下的脉息却让他心惊。
寸关尺三部皆弱,尤以尺脉沉涩几不可察,此乃先天禀赋不足、根基虚损之象。
更奇诡的是,这虚弱之中,竟夹杂着一股躁动不宁的浮热之气,如同将熄的炭火下埋藏着尚未燃尽的火星,灼灼地消耗着本就微弱的生机。
这绝非单纯的体弱多病!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沉沉叹息一声,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与沉重。
“心力交瘁,悲恸伤肝,风寒入骨,更兼急怒攻心,气血逆行……这丫头,是在拿命硬撑啊!然其沉疴绵延,恐非一日之寒。”
“陈先生!姑娘她……” 紫鹃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急切道。
“姑娘在荣国府时,老太太和太太也极是关心,常年命太医院配了上好的人参养荣丸给姑娘服用,说是最滋补元气的……”
“人参养荣丸?” 陈明远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挑,眼中锐光一闪,“方子可还在?”
“有的!” 紫鹃连忙从黛玉随身的妆奁匣子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药方。
“这是离京时太太给的,说按此方在姑苏也可配药。”
陈明远接过药方,就着烛光仔细审视。
药方确是太医院开出的正宗人参养荣丸方剂,君臣佐使配伍严谨,以人参大补元气为君,辅以白术、茯苓、炙甘草健脾益气,当归、白芍养血柔肝,熟地、远志滋阴安神,确为调理虚损劳伤的良方。
然而,陈明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反复看了几遍,指尖在几味药名上轻轻划过,眼中疑虑渐深。
他再次搭上黛玉的脉,闭目细细体察那丝奇异的浮热之气,又轻轻翻开黛玉紧闭的眼睑,观察其眼底色泽。
“不对……” 陈明远放下药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此方本身无大错,确为补益之剂。
然,观林姑娘脉象,沉疴日久,虚不受补!其体内似有热毒淤积未清,气机郁滞不畅。
此等情形,若常年服用这等大补温燥之剂,非但不能培元固本,反如火上浇油,催动虚火,更耗真阴!
长此以往,只会令脏腑愈加燥热枯槁,外强中干,稍遇风邪或情志激荡,便如山崩堤溃,一发不可收拾!”
他目光如电,首视紫鹃:“姑娘在荣国府服用此药期间,症状是日渐好转,还是……?”
紫鹃被陈明远严肃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仔细回想,脸色渐渐发白。
“这……起初似乎精神略好些,但后来……后来咳嗽并未见轻,反觉心中时常烦热,夜间盗汗更甚,入眠愈发艰难……
离京前那段时间,姑娘更是常常觉得胸闷气短,药也喝不下多少了……我们只当是姑娘心思重,病情反复……”
“心思重是真,但这药……” 陈明远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己如寒冰般刺骨!
常年服用本该滋补的方子,病情却日渐沉重,这绝非偶然!
若非药不对症,便是……药本身出了问题!
结合林如海密信中所言京城贵人的毒手,以及此刻黛玉体内那诡异的浮热淤积之象,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在陈明远心中成形
——只怕那荣国府送来的“养荣丸”,并非救命良药,而是催命的“虎狼之剂”!
有人,见不得林姑娘的身体真正调养好!
此念一生,陈明远心中对贾府的警惕与厌恶瞬间升至顶点。
这己不仅仅是贪图产业,更是处心积虑、杀人于无形的慢性绝户计!
“性命暂时无虞,” 陈明远按下心头惊怒,示意紫鹃噤声,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古朴的紫檀木针盒。
“但内腑损伤极重,元气被药石邪火与近日剧变双重耗损,根基己摇!若再这般耗损心神,强撑病体,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法迅捷精准地为黛玉施针,银针在烛光下闪烁着微芒,刺入几处关键穴位,手法中更蕴含着导引郁热、固护真元的深意。
几针下去,黛玉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略舒展,但那苍白中隐隐透出的不健康的潮红,却让陈明远心头更沉。
他提笔开方,笔走龙蛇,字迹遒劲,却与那人参养荣丸的方子截然不同。
此方以清润滋养、疏通气机为主,辅以极其谨慎平和的补益,旨在先灭火固堤,再徐图恢复,足见其用药之精微与对黛玉现状的了然于心。
“按此方,三碗水煎成一碗,两个时辰一次,务必按时服用。先前那人参养荣丸,即刻停用!一片也不许再沾!”
他将药方郑重交给林忠,语气斩钉截铁,“林管家,府中药材可全?需速配此药!”
“回先生,老爷生前备有不少好药,库房钥匙在老奴这里,您尽管吩咐!”
林忠连忙应道,看向那人参养荣丸方子的眼神也充满了惊疑与愤怒。
“好。” 陈明远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黛玉脸上,眼中交织着痛惜、激赏与更深的忧虑。
“好一个‘姑苏林黛玉’……姑苏城内,一夜之间,你逼退官差、杖责刁奴、智擒下毒者的手段,己传遍了。
当真是……虎父无犬女!
林兄在天之灵,亦可稍慰了。只是……” 他声音低沉下去。
“你可知,你拖着这副被‘精心调理’过的身子,在对抗何等凶险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