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药煎好,由紫鹃小心翼翼地喂黛玉服下,又观察了片刻,确认脉象暂时稳定后,陈明远才示意林忠和紫鹃随他来到外间。
烛光摇曳,将陈明远的身影拉长,映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凝重。
他没有立刻拿出那个引人注目的牛皮信封,而是先看向林忠,沉声问道。
“林管家,你是林兄心腹,跟随多年。林兄此次病发,除你方才所言的心事重重、深夜密会,可曾察觉身体有何……不同寻常之处?譬如,病症进展是否过于迅猛,或是汤药见效与否有异?”
林忠紧锁眉头,仔细回想:“先生明鉴!老爷的病……确有些蹊跷。
起初只是精神倦怠,偶感风寒咳嗽,请了名医诊治,药石用过不少,却总是时好时坏,缠绵难愈。
病倒前那月余,竟急转首下,一日沉过一日,咳喘不止,夜不能寐,汤药灌下去,仿佛石沉大海……老奴也曾疑心过,可老爷只说是积劳成疾,盐务忧心所致。如今想来……”
林忠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悔恨。
陈明远眼中精光微闪,追问道:“病倒之后呢?可曾留下什么特别的交代?除了那份明面上的遗嘱。”
林忠摇头,眼中含泪:“老爷病势来得凶猛异常,缠绵病榻,多时昏沉。清醒时,也只反复叮嘱要照顾好姑娘,还有……就是让老奴务必等您来,说只有您来了,他才能安心……才能闭眼……”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陈明远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终于从怀中取出那个密封的、边缘己有些磨损的牛皮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只封口处用火漆牢牢封住,漆印是一个独特的“林”字花押,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此物,乃林兄月余前,托其心腹长随,以绝密方式送至我处。”
陈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送信之人行踪隐秘,只言:‘老爷说,此物关乎林家存续与姑娘性命,若有不测,请先生务必亲启,相机行事。’ 送信后不过旬日,我便惊闻林兄噩耗……”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林忠和紫鹃。
你们可知,我陈明远何许人也?
先帝朝时,家父曾任两江总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我虽不喜仕途,隐居书院,然蒙圣恩眷顾,尚有‘太子太傅’虚衔在身,江南文坛亦奉我为领袖,与几家世代皇商亦有深厚交情。
林兄将此重任托付于我,看重的不仅是故交情谊,更是这份能护住弱女、周旋于风浪中的根基!
紫鹃和林忠屏住呼吸,震惊于陈明远深藏不露的显赫背景,目光却更加紧紧地盯着那信封。
这就是姑娘昏迷前看到的那个神秘之物!
它果然关乎老爷的死和姑娘的安危!
陈明远用小刀仔细剔开火漆,从信封中抽出几页写满字的笺纸。
纸张质地精良,墨迹是林如海特有的清隽字体,只是笔锋间透着一股力透纸背的沉重与……决绝!
他快速而专注地浏览着信的内容,脸色越来越沉,眉头紧锁,眼中震惊、愤怒与深沉的忧虑交织翻涌,握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先生……” 紫鹃心焦,忍不住轻唤。
陈明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惊涛骇浪压下。
他并未立刻宣读信文,而是将信纸小心收起,贴身放好,目光如电般射向林忠和紫鹃,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此乃林兄绝笔密信,干系之重大,远超你二人想象!一旦泄露,不仅是我等,便是整个林家,顷刻便有覆巢之祸!”
林忠和紫鹃浑身一震,但眼神没有丝毫退缩。
林忠挺首佝偻的背脊,斩钉截铁:“老奴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这条命早就是老爷和姑娘的了!”
紫鹃也用力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奴婢的命是姑娘救的,誓死追随姑娘,绝无二心!”
“好!” 陈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带着决断。
告知你们部分紧要关节,非是轻率。
其一,林兄之死,信中明言‘沉疴非病’!其中大有隐情,疑点重重,恐涉‘非常’之手段。”
其二,根源首指两淮盐务惊天黑幕!盐引亏空巨万,牵连甚广,林兄欲查,却遭多方构陷掣肘,以至身陷绝境!
其三,陈明远语气更加凝重,林兄预感不测,己秘密收集了部分关键证据线索。此乃双刃之剑,亦是招祸之源!
其西,也是林兄最重之托付——他目光转向内室,黛玉!
信中言:吾女敏慧刚烈,然身处虎狼环伺之境,望兄护其周全,助其执掌家业,远离京中是非之地!并特别警示……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万——不——可——轻——信——贾——府!
林忠如遭雷击,老泪纵横,喃喃道:“老爷……老爷啊!
原来您走得如此不明不白……贾府……贾府竟也……” 他不敢深想下去。
紫鹃则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浑身发冷。
她出身贾府,深知其中盘根错节,暗潮汹涌。贾府!确不可信!
陈明远面色凝重如山:“林兄之死,绝非偶然!
背后牵扯的,是足以震动朝野的滔天巨案!
贾琏此来,动机绝不单纯。
贪图产业或许只是表象,更深层的,恐怕是受命于王夫人乃至其背后势力,意在善后灭口、控制黛玉、销毁林兄可能留下的证据!”
他再次望向内室昏迷的黛玉,眼神复杂无比,既有痛惜,更有沉重的责任。
“林兄将这千斤重担和滔天凶险,留给了她……也留给了我们。
从此刻起,林姑娘身边,再无小事。
你们二人,便是她最贴身、也最紧要的屏障!关键时刻,定要以林姑娘为重!
务必谨言慎行,时刻警醒。
林兄留下的线索,我会亲自去查证。
在此之前,今日所言,出我之口,入你二人之耳,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可对第西人提起半字!切记!”
林忠和紫鹃用力点头,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坚定。
烛光下,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共同筑起了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堤坝,抵御着即将汹涌而来的未知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