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从运河来
一、运河黄昏
豫北平原的黄昏来得迟缓,却又冷得锋利。滑县道口古镇,就卧在这片被黄河与运河浸润千年的土地上,像一块被岁月磨亮的青砖,沉默地嵌在华北的东南角。
【中国古运河】
大运河到了这里,己不似江南那般婉转,反倒有了北方地域的粗犷。河水是灰青色的,凝着初春未化的寒气,波纹也懒散,只在游船驶过时才肯动弹几下。夕阳西沉时,整条河忽然活了过来——金红色的光从云缝里漏下,在水面上铺成一条碎金的路,从渡口一首延伸到远处的石拱桥。那光不是温柔的,而是带着北风的凛冽,像烧红的铁片淬进冷水里,“嗤”地一声,把整条运河烙得发亮。
【渡口】
古渡口的木桩子早己朽黑了,却还倔强地钉在岸边,拴着几条褪了漆的游船。船是仿宋制的,篷檐,桅杆上悬着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笼纸上墨迹淋漓,写着“道口”二字,笔画粗重,像是要用这抹红色压住北方的苍茫。船工早躲进了茶棚,只剩缆绳在风里“咯吱咯吱”地磨着桩子,声音干涩,像老人在咳嗽。
【城墙与巷陌】
运河往北三百步,便是明代的土城墙。墙不高,夯土里混着碎瓷和贝壳,如今覆满了枯藤。夕阳把城墙的影子投在青石巷里,那影子边缘毛茸茸的,像是被风啃过。巷子深处,一股浓香突然撞进风里——是烧鸡铺子的老汤在翻滚。香味沉甸甸的,混着桂皮和豆蔻的辛烈,竟压过了运河的水腥气。顺着香味寻去,能看见“义兴张”的铁锅支在店门外,汤面上浮着的油花,正映着城垛的轮廓,一闪一闪,像许多只偷窥人间的眼睛。
【地理志】
道口古镇在滑县西北,紧邻卫河与大运河的交汇处。古称“滑台”,《水经注》里写它“南望黄河,北控燕赵”。如今站在渡口,往东能看到废弃的漕运码头,石缝里生着枸杞;往西是欧阳书院的黑瓦,飞檐上蹲着铁铸的鸱吻,嘴里衔着一缕晚霞。
【暮色】
风更紧了。灯笼的光在运河里碎成一片片红鳞,远处传来收摊的梆子声。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蹲在船头,把网里的最后几条鲫鱼扔回水中——鱼鳞沾了夕阳,在空中划出几道金线,又倏地隐没进灰青色的水里。此刻的古镇像一页被风掀开的旧书,写着“漕运”“烽火”“老汤”,却终于沉默地合上了。
运河的黄昏总是来得迟缓。春寒还未散尽,雾气便从河面漫上来,像一锅将沸未沸的老汤,稠稠地裹着道口镇青灰色的瓦檐。青石板路上,泛着经年累月被脚力磨出的柔光,义兴张烧鸡铺门前的铁钩,随着水汽,映出暗红的锈迹。钩子上悬着的鸡,皮色金黄得透亮,油珠子顺着鸡脖子一滴滴滑下来,“嗒”一声,精准落进青石板缝里,溅起细碎的尘土,惊醒了打盹的野狗阿黄。
阿黄抖抖身子,浑浊的眼望向来人。沈青雨系着灰布围裙,鬓角沾了点面粉,从铺子里走出来。她望着运河上的雾,像是望着一场永远散不开的梦。这是她在道口的第十个年头,烧鸡铺的烟火气,早融入她的骨血。
铺子里,案板上摆着刚卤好的鸡,油光在昏黄的灯下,泛着琥珀色。沈青雨擦了擦手,转身从木架最上层的陶罐里,舀出些深紫色的东西——野枸杞,是大女儿阿莱在运河边的野地里采的。这孩子,总爱跟着她在铺子里打转,说要学做“会讲故事的烧鸡酱”。
她把野枸杞、八角、桂皮等调料,按记忆里的方子配好,装进一个个玻璃瓶。最后一瓶,她没急着贴单子,先拿铅笔在盒底画了道波浪线,笔尖一顿,又补两笔,变成水瓶座符号。这是寄给上官晖的,那个在广州,总爱用星座与佛学解读生活的男人,因为前两天与上官晖打赌,要送给这个男人一只烧鸡,希望远在广州的他,可以通过美味,可以明白沈青雨的心思。
二、广州雨夜
广州的雨下得聒噪。上官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雨幕里的霓虹,像看一场无序的、闪烁的幻梦。手机提示音响,是来自河南滑县的快递。他拆开包装,酱香混着雨夜的潮气,瞬间漫开。
舀了一勺酱抹在烧鸡上——冰箱里,只剩这单调的吃食。牙齿咬下去的瞬间,味蕾被猛地撞开。辣,先声夺人;咸,稳稳托住;而后,一丝清甜悄然漫上来,像小时候外婆腌梅子用的蜂蜜,在记忆里晃荡。
耳畔,忽然响起去年在灵隐寺听来的话:“众生有味,不过咸淡。” 可这酱里的滋味,远非咸淡能概括。他盯着酱瓶上的手写标签:“双子座特调,火星相位增辣30%”,嘴角不自觉扬起,又很快压下去,这丫头,我只是开玩笑说说,没想到她真的……
微信对话框里,他发了条语音:“这甜味是什么?” 彼时,沈青雨在道口的铺子里,正给阿莱系上小围裙。手机搁在案板旁,语音提示音混着孩子笑闹传来:“运河边的野枸杞呗,阿莱摘的。她说双子座男人怕苦,得加点糖哄。”
语音末尾,阿黄突然在背景音里吠起来,“汪汪汪……”声线急促。上官晖听着这阵吠叫,沉默三秒,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再发消息。
三、味觉与记忆
上官晖把空酱瓶搁在《传习录》上。书正翻到“知行合一”那章,泛黄纸页,被灯光映得柔和。瓶底的水瓶座符号,透过玻璃,在“知”字上投出一小片光斑,像颗落在文字里的星。
他想起初次吃到道口烧鸡的场景。那是在杭州的一场美食博览会上,沈青雨作为滑县代表,支起小小的摊位。他本是陪朋友凑数,却被那股酱香绊住脚步。
“尝尝?正宗道口烧鸡,义兴张的手艺。” 沈青雨递来的一次性手套,还带着掌心的温度。鸡皮脆而不腻,鸡肉嫩得能化在舌间,香料的气息,像运河的风,缓缓把故事铺开。
后来,他们加了微信。他听她讲运河的晨雾,讲烧鸡铺里祖辈传下的规矩,讲阿莱跟着她学认香料时,把八角当星星的憨态。他给她讲广州的霓虹,讲寺庙里听来的禅语,讲用星座解读食客口味的趣事。
可距离像道无形的墙,隔开滑县的烟火与广州的喧嚣。首到这瓶烧鸡酱,打破所有克制。
西、暗涌的念
窗外,广州塔的灯光秀开始了。七彩的光,一群星座似的,从钢铁森林上空流过。上官晖倚在窗边,酱的滋味还在味蕾盘旋,甜辣咸香,织成一张网,把记忆与向往,统统网罗。
他想起沈青雨说野枸杞时,阿莱的笑该有多清亮;想起阿黄突然的吠叫,是否藏着什么未说的话。在这雨夜,运河的风,似穿过万水千山,拂过他的脸。
道口的沈青雨,把最后一只烧鸡和一瓶酱寄走后,望着运河的雾更深了。阿莱拽拽她的围裙:“妈妈,那个水瓶座的叔叔,会喜欢这甜味吗?” 她揉揉孩子的头,望着铺子里的老灶,灶火明灭,像岁月的眼。
阿黄又在门外叫,声音里,有说不清的急切。沈青雨没细想,只当它是馋了烧鸡。却不知,这吠叫,像《边城》里那只黄狗的示警,在命运的暗处,悄然埋下伏笔。
上官晖思念沈青雨一夜未眠,桌上《传习录》的书页,被风掀动。瓶底的光斑,时有时无。他知道,有些滋味,一旦尝过,便再难放下;有些人,一旦入了心,便成了运河的雾,绕着魂灵,散不开……
而远在滑县运河之畔的道口古镇,沈青雨在烧鸡铺的晨光里,准备新一天的酱料。阿莱哼着不成调的歌,阿黄在门口打转,它时而闻闻地上的油渍,时而追逐巷子里的小狗,跑一段又转过头回到铺子门前。没人知道,一场因味觉而起的奔赴,正悄然在两个人的世界里,酝酿开来,像运河的水,看似平缓,实则暗流涌动,要载着故事,流向未知的远方 。
“如果工作不能给你快乐,那就去旅行吧,在路上,你也许就明白生活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