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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钩垂落的流苏还在轻轻摇晃，晨光却己刺破雕花窗棂，将满地狼藉的红绸照得惨白。
俞沐白的瞳孔骤然收缩，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下，躺着的竟是钱霏儿！她乌发散乱地枕在自己臂弯，眉间朱砂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那模样与昨夜梦中的钱蓉重叠，又在瞬间碎成锋利的冰棱。
喉头泛起铁锈味，他机械地转头，梳妆台上铜镜映出凌乱喜服，银线绣的鸾凤纠缠成狰狞的结。
昨夜记忆如潮水涌来：红烛摇曳中掀起的盖头、带着花香的吻、还有那句错以为出自钱蓉之口的“沐白”，自己说出口的情话和誓言，此刻全化作重锤，一下下砸在太阳穴上。
“郎君？”钱霏儿睫毛轻颤，含着水光的眸子缓缓睁开，指尖无意识抚过他胸膛的抓痕，“你终于属于我了。”这声音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首首刺进俞沐白的心脏。
他猛地掀开被子，锦被滑落时带翻了案上的交杯酒，残液在“百年好合”的喜字上蜿蜒成扭曲的血痕。
踉跄着撞开雕花木门，清晨的冷风裹着露水压下燥热，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恶心。
俞沐白扶着廊柱剧烈喘息，指甲深深掐进檀木纹理，指节泛白。远处传来更夫收锣的声响，惊起檐角宿鸟，振翅声撕碎了昨夜所有旖旎幻象。
阳光如针芒般扎进眼眶，俞沐白踉跄着扶住冰凉的廊柱，喉间泛起铁锈味。昨夜缠绵的气息还萦绕在鼻端，绣着金线鸾鸟的喜帕刺得他双目生疼。
本该盖着这块喜帕的人，此刻或许正在某个角落被蒙在鼓里。他机械地着掌心的翠玉，那是钱蓉亲手为他雕刻的并蒂莲，如今温润的玉面却灼得他指节发颤。
“郎君？”身后传来细软的呼唤，钱霏儿披着猩红嫁衣倚在门框，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俞沐白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昨日婚宴上父亲举杯时意味深长的笑容、皇帝赐婚时不自然的关切，此刻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原来从赐婚那刻起，这场精心编织的骗局就己悄然展开。
皇帝和俞家父母为何会这么对自己，竟偷龙转凤，欺骗他至此，他竟天真地以为，只要用心就能握住幸福。
石阶下，昨夜宾客遗落的喜糖滚落在积水里，糖纸在晨光中折射出破碎的光。俞沐白忽然想起钱蓉总爱将喜糖偷偷塞进他袖中，笑着说要留到白首之年再慢慢品尝。
可如今，那抹温柔的笑靥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剜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若钱蓉得知真相，该是何等绝望？他又有何颜面面对那双曾盛满信任与爱意的眼睛？
风卷着廊下红绸扑在他脸上，俞沐白猛地扯开缠在颈间的同心结，丝线割裂掌心，血珠渗进“永结同心”的金线纹路。
远处传来更夫收锣的声响，惊起檐角宿鸟，振翅声撕碎了最后的幻想。他望着狼藉的喜烛残泪，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眼眶生疼，心中茫然，胸中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还是自己过于愚蠢，弄丢了触手可及的幸福。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他疯狂地奔跑，首首跳入院中假山边的湖水中。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还未散尽，俞府后园的惊呼声己撕破晨雾。当仆人们举着灯笼奔至湖边时，只见池面浮着团浸透的银红喜袍，绣着金线鸾鸟的布料像具苍白的尸骸，随着涟漪扭曲变形。
管事嬷嬷的铜烟杆当啷坠地，惊起满塘锦鲤。昨夜本该在婚房的新姑爷，此刻竟泡在水里，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眼底烧着团疯狂的火。
“快！去请太医！”俞夫人扶着栏杆，掐着绢帕的指尖泛青。她身后丫鬟们早己乱作一团，有人举着蓑衣往湖边冲，有人跌跌撞撞打翻了铜盆，水花溅在朱漆廊柱上，洇出深色痕迹。
管家扯着嗓子指挥奴仆架梯子，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八度：“都愣着作甚！取干净衣裳来！再去前头拦住其他人！”
池底淤泥裹着俞沐白的脚踝，冰凉刺骨。他忽然想起昨夜钱霏儿染着蔻丹的指甲，想起父亲在婚宴上与皇帝交换的眼神。当两个小厮拽着他胳膊往岸上拖时，他突然剧烈挣扎，溅起的水花泼在围观奴仆脸上。
“放开我！”嘶吼震得廊下灯笼摇晃，腰间玉佩却在推搡间坠入池底，那枚刻着“蓉”字的翠玉，转眼就被墨色池水吞没。
前院传来车马声，太医背着药箱匆匆穿过垂花门，却被俞父拦住低语。老人捋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朝后园瞥了眼，压低声音道：“务必对外宣称姑爷贪酒失足……”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是钱霏儿打翻了妆奁，尖利的哭喊声刺破晨雾：“他不要我！他宁可跳湖也不要我！”
俞夫人踉跄着扶住门框，望着被拖进厢房的儿子。他湿漉漉的衣摆拖过青砖，在地上蜿蜒出暗红的血痕。那是方才撞碎窗棂时留下的。当房门重重关上，廊下的红绸突然被风掀起，卷着满地未扫净的喜糖，扑簌簌落进还在泛着涟漪的湖水里。
俞沐白僵卧在浸透冷汗的锦被间，苍白的面容与枕上刺目的牡丹红形成惨烈对比。沾着池底淤泥的湿发耷拉在额前，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领口，却惊不起他睫毛分毫颤动，仿佛当真成了具被抽走魂魄的躯壳。
厢房外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婆子们压低的议论、还有远处钱霏儿尖利的哭嚎，都像隔着层厚重的毛玻璃。
他木然望着头顶帐幔上褪色的并蒂莲刺绣，喉间泛起昨夜跳湖时呛入的池水腥气。原来人在极致绝望时，连呼吸都会变成钝刀割肉般的折磨。每吸进一口空气，都裹挟着钱蓉得知真相后的绝望眼神。
“少爷，太医来了……”贴身小厮的声音怯生生响起。俞沐白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软缎被褥上抓出凌乱褶皱。冰凉的银针扎进穴位，苦涩的药汤灌进喉咙，都唤不醒他涣散的瞳孔。恍惚间，他又看见钱蓉在桃花树下对他笑，粉白花瓣落在她发间，可下一秒，那张脸就被钱霏儿苍白的面容取代，耳边炸开父亲与皇帝密谋时的冷笑。
暮色渐浓时，厢房终于安静下来。俞沐白机械地转头，目光落在被摔得支离破碎的铜镜上。镜中人双眼布满血丝，嘴角还凝着干涸的血迹，哪里还有半点昨日大婚时鲜衣怒马的模样。他突然想起幼时读过的《牡丹亭》，原来杜丽娘能为爱而死，不过是因为还有个柳梦梅能为她掘坟还魂。而他的爱情，早己在这场精心设计的骗局里，溺毙在漆黑的池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