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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五年十月的寒星刺破并州穹顶，刘昀攥着半卷发霉的《屯田籍》独坐废墟。远处的麦种与蓼蓝在夜风里瑟缩，像极了史书上那些注定被抹去的注脚。郝度元的狼烟掠过吕梁山脊，与记忆中《晋书》里"郝度元再叛"的记载严丝合缝——他维持边境互市，竭力推迟的胡尘，终究踩着宿命的鼓点卷土重来。
"原来蚍蜉真的撼不动巨树..."冰裂的渠坝下，去年改良的筒车残骸正随浊流沉浮。刘昀想起初来此世时丈量过的田垄，那些精心规划的沟渠如今成了起义军的掩体。太原王氏昨夜送来嘲弄的"贺礼"——三十车被虫蛀空的粟袋，每粒霉粟都刻着"天命"二字。
寒鸦掠过残缺的观星台，惊落檐角最后一块刻着北斗纹的砖石。刘昀凝视掌心被典农司鱼符烙出的伤痕，忽然笑出声来。前世在实验室拼接的碳化粮种，与今生在冻土里育出的抗旱粟种，隔着千年时光嘲弄着他的狂妄。当郝度元的铁骑踏碎北地与冯翊时，那些胡汉商贾按过手印的公平秤，正在火海里熔成史册里轻飘飘的"胡乱"二字。
"先生在数银河的裂痕么？"素纱披帛忽然裹住凛冽的北风。崔蘅在身后抚过他冰凉的指尖，腕间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釉色——那是元康元年贾后清洗杨骏时留下的鞭伤，如今却成了乱世最温柔的隐喻。
刘昀望着远处焚烧的屯田所，火光里翻涌着曾教牧民识写的《农谚》残页："我改良了农具、修筑了水渠、维持边境互市，可洪水照样冲垮新渠，门阀仍旧生吞活人...这世道就像..."
"就像三年前这道伤。"崔蘅突然引他指尖按上自己腕间凸起，疤痕在寒夜里泛着暖意，"当时先生剜腐肉、灼银针，阿蘅自己也以为会死在那一夜——"她忽然抓起炭笔在残墙上勾画，流畅的星轨图惊起夜栖的寒鸦，"但现在不是也在先生身边绘得了《救荒策》？"
刘昀的瞳孔微微收缩。西年前他穿越至此，正是在洛阳永宁街的浓烟里救下这个少女。那时她腕间的伤口深可见骨，如今却化作一道蜿蜒的玉色纹路，如同并州新修的引水渠，将苦难导入了岁月的深潭。
冰河传来细微迸裂声。沉没的青铜量斛被暗流推上岸边，斛底北斗纹里竟嵌着株新发的蓼蓝苗。刘昀忽然想起实验室那枚永远不会发芽的碳化古种，而此刻指缝间，分明有粒从灰烬里拾得的麦种正顶破冻土。
崔蘅解下腰间药囊，艾草香混着染坊的靛青气息："前日救治的流民孩童，在梯田里种下了冬麦种。"她将药粉撒向夜空，星子便落进汾川粼粼的水纹，"伤口总要结痂的，就像这浸透血泪的土地，终会生出新的穗芒。"
"先生看那孩子。"崔蘅忽然指向断垣阴影。流民遗孤用焦木在墙上描画，歪斜的线条渐渐显出胡汉共耕的图景——与敦煌莫高窟某幅未完成的壁画惊人相似。
"当时先生用桑皮线缝合时说，伤口要顺着肌理生长。"崔蘅将药囊抵在他颤抖的掌心，薄荷与艾草的气息漫过星图，"如今山河疮痍，何尝不是需要顺着时势下针？"
远处赈灾营的火把忽明忽暗，映得她眸中星子摇曳。刘昀忽然想起武侯祠里那副"静以修身"的楹联，此刻却觉得满城流民夜哭，比五丈原秋风更摧肝肠。他触碰那道疤，指尖传来脉搏跳动，恰似并州水车昼夜不息的转轮。
崔蘅突然将《救荒策》按在他掌心。书页间夹着染布，褪色的北斗纹下藏着新苗图谱："先生掘出的前朝水渠时，可曾想过本是今人修筑？"她的指尖划过焦土中的绿芽，"后世若在此处发现抗寒粟种，焉知不是星火燎原的凭证？"
五更鼓碾碎雪夜时，刘昀在废墟里摸到半块陶片。前世用精密仪器都未能拼合的花纹，此刻正在月光下与孩童的涂鸦严丝合缝。远处忽然亮起微光，幸存的屯田妇点燃蓝布裹成的火把，跳动的靛色里，郝度元残部正用缴获的农具开垦焦土。
陶片缝隙渗出雪水，北斗纹在月华下泛起涟漪："先生总说考古是抚摸时光的裂痕，却不知我们也正在刻写后世的拓片。"
子夜流星划过天际时，刘昀忽然读懂崔蘅腕间伤痕——那蜿蜒的淡白印记，恰似黄河改道前的古河道。当第一缕晨光染红太行山麓，焦土间的绿芽己连成青色脉络，如同华夏大地的毛细血管。
崔蘅将最后一株青苗根埋入冰裂隙："先生故乡的星辰...可曾见过千年后的麦浪？"她呵出的白雾晕开北斗残芒，雪粒落在旧疤上，恰似时光长河里的万千星种。
"见过。"刘昀突然攥住她的手，掌心蓼蓝染痕与疤痕交叠，"那些麦浪里...没有你。"
残星坠入她骤然的眼底。刘昀拾起半片带火痕的青铜仰仪，将星轨裂纹按上她腕间旧伤："待救灾事了，我欲以这破碎山河为聘——"冰层下的暗流突然托起沉没的公平秤，锈蚀的秤杆上，"阿蘅可愿与我共种星火？"
崔蘅腕间旧疤忽然滚烫，就着冰河水写下婚书——这是用元康元年活血的杜衡草研磨，落笔处绽开的不是并州山河，而是两人初见时的草药清香："妾身的《九章算术》里...早算准了今日的卦象。"
破晓时分，屯田流民在冰面刻下贺词。冻土深处传来春汛的轰鸣，二十架残破的耧车拼合。刘昀将婚书系在辕木，看布帛浸透的靛蓝随车辙延伸——这抹乱世里倔强的青，终将在千年后的星空下连成银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