匐勒跪在春祭的垄沟旁,将最后一把粟种埋入改良过犁车翻过的土垄。这新式农具的榫卯结合了匈奴高车的转轴与汉地耧车的漏种管,是他与汉人工匠同吃同住三十昼夜的成果。刘昀望着田垄间蒸腾的霜气,恍惚看见史书中"并州大饥"的记载正被犁尖翻入冻土深处。
"先生!刺史颁发了互市新契!"崔蘅疾步穿过结冰的渠岸,手中羊皮卷被北风撕开缺口——匈奴郝氏部族以三百车羊毛作抵,换走屯田所出八千石越冬粟种。契尾按着的七个朱红指印,赫然是刘昀这半年来周旋各部落定下的"血盟":胡汉商队共保粮道,粟帛相易皆用双族徽铜斗量。
裴衍的弩机突然绞紧互市旗杆的缆绳。旗面展开的刹那,新绣的羯文"丰"字与汉隶"和"字交相辉映,旗下堆积的匈奴铜壶却发出空洞回响——壶内本该装满互市的汉地桐油,此刻竟填着混了铁屑的冻土。
"司马腾的使者到了。"他靴尖踢开半掩的诏书盒,鎏金铜盒上并州刺史的虎纹印压碎了"血盟"契尾,"即日起西河郡平籴价再压三成,汉商不得以兵械、盐铁易胡货。"
初春融化的雪水灌满了储水的陂塘,刘昀正用匈奴巫医的骨刀剖开冻硬的粟袋。本该的越冬种子却掺了三成沙砾,沙中混着的暗红色铁屑,正是郝氏部族私矿里才有的赤堇砂——这种能淬炼利刃的矿砂,如今成了"汉商欺诈"的证据,堆积在匈奴各部落的祭坛前。
"按新颁发的平籴令,匈奴各部的皮货只能换往年三成的粮米。"崔蘅将算筹刺入沙盘,西河郡舆图上顿时裂出沟壑,"郝氏部落的人今晨在关市前焚烧羊毛,灰烬里检出汉军旌旗的残片。"
匐勒赤脚跑过结冰的互市场地,怀中紧抱的青铜双族徽量斗叮当作响。这尊融合胡汉计量法的器物,本是刘昀与他亲手所铸,如今斗沿却被劈出裂痕——昨日匈奴商贾用此斗量粟时,粟粒竟莫名少了三舀。
"互市的商人往斗底灌了铅。"少年跪地刨开冻土,露出埋在旗杆下的铅块,"郝氏的萨满说这是汉人的‘断粮咒’,要各部落用带血的刀斧重新铸斗。"
刘昀的指尖抚过铅块上的纹路,突然触到暗刻的"元康"年号——这正是并州刺史府上月"遗失"的那批赈灾铅锭。他望向西北方司马腾驻跸的晋阳城,恍惚听见史书未载的暗潮:那些本该用于铸造钱币的官铅,正在匈奴祭火中熔作攻城的砲石。
裴衍踹开屯仓暗室时,二十具匈奴式马鞍正泛着桐油味。这些鞍具的皮革用汉地秘法鞣制,鞍桥却暗藏发射弩箭的机簧——正是刘昀为缓和胡汉冲突设计的"两用鞍",既能驰骋草原亦可拆卸作战。但此刻每具马鞍的暗格里,都塞满了郝氏部族巫祝诅咒汉官的羊骨符。
"互市护卫队截获的‘商队’。"他撕开马鞍夹层,粟米大小的铁蒺藜簌簌而落,"说是运往河西贩马的草料,但..."弩尖挑起半片带齿痕的甲叶,甲上"平阳工官"的铭文正与上月汉军遇袭丢失的札甲吻合。
子夜,刘昀独坐观星台。青铜仰仪映出西河郡全境:匈奴牧民正将拒收的羊毛铺在屯田沟渠,浸过蓼蓝的毛料遇雪泛毒;羯人匠铺里新铸的犁铧被熔作箭镞模具,铁水倒映着汉军烽燧的残影;而百里外的汾水冰层下,三百具刻着双族徽的铜斗正随暗流转向郝氏部族祭坛。
"大人可知我们羯人旧称?"匐勒突然现身阴影中,手中矩尺量着星斗间距,"匈奴谓我们‘赀虏’,意为被枷锁的奴隶。"少年掀开衣襟,胸膛烙着的"并州匠籍"刺青下,还叠着十年前羯族的骆驼图腾。
"惠帝元康西年,匈奴郝散反于上党"的记载正在掌心发烫。刘昀望着少年将青铜矩尺插入观星台裂缝,尺端星纹突然与郝氏部族穹帐的篝火形成连珠凶兆。
青铜仰仪映出西河郡的末日图景:郝氏部落的穹帐群正在熔铸农具铸刀,匈奴巫祝用平籴令帛书扎成的诅咒人偶浸入血酒,羯人流民把拒收的毛毡铺在汉军烽燧的射孔处——而这一切,都与他前世在《晋书》所见的"元康西年郝散之乱"严丝合缝。
"他们在用您改良的水碓锤炼箭杆。"匐勒调试的水碓在暗夜轰鸣,刘昀望着水面下自己晃动的倒影。那尊残缺的胡人俑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前世在洛阳邙山汉墓出土的俑人,左手指节断裂处恰是此刻少年掌中青铜矩尺的形状。
他忽然明悟,并州正因"平籴令苛峻,胡市断绝"而生变。
"把此物埋在汾水之阴。"刘昀将一片鎏金舍利函残片塞进匐勒手中,实则是后世考古发现的匈奴祭器埋藏点,"来年开春,这里会长出能治牲畜寒疫的草药。"
少年掌心被残片边缘划出血痕,却不知这抹血色即将浸透西河郡的冬雪。当刘昀转身时,望见匈奴商队正将成车的毛毡倒入冰河——那是他精心维持的胡汉互市,即将被并州刺史司马腾的钧令撕碎的前兆。
当北斗倒悬时,刘昀挥剑斩断星盘锁链。陨铁碎片坠入雪地,拼出的卦象既非"潜龙勿用"亦非"亢龙有悔",而是后世史家争论不休的空白——正如他此刻面临的困局:明知平籴令将引燃战火,却寻不到既护汉民、又全胡部的两全法。
东方既白,官仓前突然爆发骚乱。汉人流民指着粟袋里的铁砂咒骂胡人下毒,匈奴老妪却捧着掺砂的黍粒跪地痛哭——那是她们部落被汉军掳走的儿郎铠甲所化。刘昀的绿袍掠过推搡的人群时,听见郝散部使者的冷笑如淬毒箭镞破空:
"汉家的平籴令,平的是胡人的骨,籴的是汉人的魂。"
当第一滴血染红粟堆时,暗渠冰层轰然碎裂。顺流而下的不只是浮冰,还有裹在羊皮里的环首刀,刀刃上未干的血迹蜿蜒如黄河故道。观星台的青铜浑仪突然自行转动,指向北方天空——那里,一颗血色妖星正撕裂紫微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