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子夜霜凝，刘昀独坐烽燧残垣。青铜仰仪映出的紫微垣正在扭曲，考古现场的记忆突然撕裂时空——万人坑遗址里交错叠压的胡汉骸骨，此刻竟与羯族少年调试弩机的剪影重合。
他无意识握紧半块残陶，陶片边缘的沁色像极了洛阳永宁寺地宫出土的哀民俑。那些被钙化的泪痕，此刻在月光下正顺着掌纹渗入骨髓。穿越前清理过的青铜箭簇突然在记忆里发烫，箭镞上"永嘉三年"的铭文灼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先生又在观星象吉凶？"崔蘅的素手拂过结霜的《天宫书》，帛书突然在案几铺展出黄河改道的虚影，"昨夜荧惑犯心宿，恰对应着..."
"对应着百年前汉武帝伐匈奴的天象。"刘昀突然折断手中陶片，断裂处显露出羯族祭祀用的骨粉层，"但同样的星轨下，有人看见开疆拓土，有人只闻得妇孺夜哭。"
暗渠方向传来锻铁声。
少年突然举起新淬的犁铧，刃口寒光割裂雪幕。刘昀瞳孔骤缩，那抹冷光与邺城遗址出土的环首刀残影完美重叠。他分明看见这把本该斩向胡马的长刀，正在少年手中蜕变成垦荒的农具。
"大人请看这犁尖的淬火纹。"匐勒浑然不觉地将农具奉上，青铜矩尺的星纹倒映在铁器表面，"按您教的辽东冷淬法，掺了三成河套红砂。"
刘昀的指尖抚过波浪纹，二十一世纪质谱仪的数据突然涌入脑海——同样的金属比例，曾出现在匈奴鹿角刀与汉军制式戟的融合兵器上。此刻他触碰的究竟是农具，还是未出鞘的凶刃？
"若给你选。，是铸千把这样的犁，还是铸三百柄环首刀？"
少年肩头未愈的烙伤突然抽痛，那是上月为司马腾部曲锻造刑具时留下的。"铸犁能活万人，铸刀..."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手中矩尺的井宿星官却指向东南——那里是羯人南迁前最后的草原。
"把此物埋在这里，或能镇住此后三百年的血煞之气。"
匐勒困惑地望着没入土中的珍珠微光，某种跨越时空的悲怆顺着青铜矩尺爬进血脉，令他无意识地在雪地勾画出羯族萨满教的安魂符。
东方既白时，新铸的犁铧破开结霜的沃土。刘昀抓起把混着箭镞碎片的黑土，此刻感应到某种跨越时空的锋锐："若是铸犁，蜂窝孔可储水养土；若是铸甲..."他故意将半截箭镞抛入熔炉，"蜂窝便成放血槽。"
匐勒的瞳孔被铁水映成赤金色："汉人铸的甲，不也浸着胡匠的血汗？"他翻转矩尺丈量箭镞，尺上星官突然与熔炉倒影形成困龙锁链的卦象，"就像这熔炉，吃的是胡汉共采的矿石。"
"此子改良的榫卯。"裴衍的皂靴碾过满地青霜，抛来的木牍图纸上墨线游走如困兽，"咬合方式与匈奴高车辕销同源。"他忽然用竹使符挑起少年耳垂铜环，"这环内壁的刀痕，倒像洛阳武库失窃的环首刀所留。"
匐勒猛地后仰，铜环撕裂处渗出的血珠坠入熔炉。铁水突然爆出青紫色焰火，在众人衣袂上烙出带鳞爪的焦痕。"羯族淬火术需用活牲血。"少年嗓音发涩，"去年冬，司马腾的匠营..."
刘昀的绿袍突然卷灭飞溅的铁花。他认出这青紫火焰曾在北朝墓葬壁画中出现，描绘的正是石勒火攻晋阳的场景。无意识间眼前浮现出"杀"与"救"的叠影，如历史长河的分汊。
匐勒调试的新式水碓将冰面凿出北斗阵型，齿轮咬合声里混着羯族古老的锻铁歌谣。刘昀望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忽然想起国家博物馆那尊残缺的胡人俑——俑人手中缺失的物件，此刻正在少年掌心的青铜矩尺上补全。
"若在阴山脚下筑城。"刘昀突然将火把投入冰窟，融化的水纹勾勒出后世襄国城的轮廓，"当择何处取水？"
"掘地九尺见红砂处。"匐勒不假思索地丈量冰面，"那砂里含着前朝箭镞，筑墙时掺三成可防蚁蛀。"他粗糙的指尖划过冰层下的锈铁，仿佛触摸到未来城墙里凝固的血与火。
崔蘅的算筹突然穿透冰面："红砂含盐，开春后恐返碱。"
"所以要在墙基种柘树。"少年眼中跳动着匠人特有的炽热，"柘根缠砂如铁索，三年便能固住地脉。"他无意识间用矩尺在冰面刻画的根系图，竟与刘昀考古笔记中"石勒城墙遗址植被分布图"完美重叠。
"该给新铸的犁铧刻铭文了。"刘昀突然抓起把混着冰碴的粟粒，"用羯文刻'丰穰'，汉文刻'永宁'如何？"
少年握锤的手悬在半空，铁砧上的青铜板忽然显出游牧部落迁徙的星路："我们羯人没有文字..."他锤击的力度突然加重，"就像草原的风，刻在岩壁便成了枷锁。"
暮色中，染坊突然腾起青紫色狼烟。刘昀冲入时，只见少年正将司马腾部曲遗落的铜铃熔入犁铧。"铃舌的青铜含锡过高。"匐勒的嗓音混着金属颤音，"但掺入三成马蹄铁，便是上好的犁尖。"
崔蘅的素手突然抚过冷却的铧面："这波纹倒像黄河水患时的漩涡。"
"是太行山洪冲出的岩纹。"少年无意识间用淬火钳勾勒的曲线，竟与史上某次著名决战的河流改道图暗合。刘昀的考古刷突然失控般在墙面刻划，待墨迹干涸，赫然是后世史家争论不休的"石勒故里"争议地图。
当北斗倒悬时，刘昀独自立在观星台。青铜仰仪映出羯族少年蜷缩在谷仓的睡姿，怀中的青铜矩尺正与邺城方向某座未醒的火山共振。他忽然将腕间金线缠住星盘，生生拽偏了北辰方位。
五更霜落，第一柄双铭文犁铧入土。翻起的沃土中，汉瓦胡铁与羯骨鲜卑甲纠缠成网，而少年掌心新磨的血泡，正在晨曦中凝结成历史的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