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上党郡的雪原上,三百架槛车碾碎冰凌。司马腾部曲的狼头纛刺破彤云,铁甲骑兵扬起的雪沫里裹着带血的羯族编发。匐勒的赤足陷在冻土裂罅间,脖颈新烙的"并州牧奴"印痕还在渗着脓血,混着汗水的盐粒在锁链上凝成冰棱。
"羯奴速行!"幢主的乌梢鞭抽碎羯族老妪怀中的陶罐,奶渣溅在槛车辕木的卢尼文上——那是部族迁徙时刻下的星图标记。匐勒突然用肩撞开摇摇欲坠的老者,生满冻疮的脊背替她挡住下一鞭。铁链哗啦声里,他瞥见雪地上半枚带齿痕的箭镞,悄悄用脚趾勾入草履夹层。
三百里外的西河郡,刘昀的绿袍掠过新筑的烽燧。改良的深翻犁突然在冻土中崩断,犁头翻出的陶管渗出靛青色液体——与三日前逃难乌桓人带来的染毒箭镞色泽相同。"让羯族工匠连夜重铸犁铧。"他着断裂的《风角书》符箓,"榫卯接缝处加装倒钩,按武库制式淬火。"
司马腾的槛车碾过武乡驿时,羯族少年突然齐声哼起牧羊调。幢主的环首刀劈开风雪,刀刃却卡在匐勒肩胛骨间——这羯奴竟用锁链缠住刀背,暗红血浆顺着刀槽冻结成诡异的星芒纹。"好硬的骨头!"幢主狞笑着拧转刀柄,"送到洛阳斗兽场,定能赚足五铢钱。"
子夜,槛车停驻漳水畔。匐勒用冻僵的手指抠动槛柱,朽木碎屑里竟嵌着半片汉匈和亲时的五铢钱。他忽然听见氐族少女用牧马哨模拟鹧鸪啼——那是去年大旱时各族流民约定的暗号。雪地突然塌陷,三十名奴隶随着槛车翻入暗渠,冰水灌入鼻腔的瞬间,匐勒的牙齿咬住了渠壁垂下的藤蔓。
"第七批逃奴了。"幢主踩着羯族老者的头颅擦拭弯刀,"传令给西河典农,就说他屯田收容的流民里..."刀尖突然挑起块带齿痕的粟饼,"混着咱们的牧奴。"
五更天,刘昀的腕间金线缠住新收的流民名册。某个"善驯鹰"的匈奴少年掌纹间,赫然残留着司马腾军中特制的马鞭伤痕。他忽然展开改良田的暗渠图,渠网走向竟与逃奴们描述的槛车路线严丝合缝。
"明日调三百人加固西仓。"裴衍的皂靴碾过晒场新结的冰花,竹使符扫过粮堆时映出带血指痕,"司马腾的征粮使己过壶关,说是奉诏'借'三万石冬麦。"
匐勒的赤足在雪原上印出蜿蜒血痕,耳畔回荡着氐族少女临终传授的《盐路谣》。当他跌进废弃的砖窑时,怀中的五铢钱突然割破襦衣——钱纹在月光下显出血色"鹿"字,恰与窑壁某处焦痕拼成完整的占卜卦象。
正月朔旦,上党郡的奴隶市场飘起人牙旗。司马腾部曲将羯族青年按进盐池,强迫他们用溃疡的双手淘洗带血的铜钱。"此奴肩胛带刀伤,折价三成。"人牙子掀开匐勒的破衫,忽然被他眼中的寒光惊退半步——这少年瞳孔里竟映着去年战死的幢主面容。
三百里外的屯田义学,鲜卑孩童突然指着《急就章》上的"羯"字大哭。崔蘅的素手抚过书页,墨迹竟在腊月寒气里洇出鲜红——正是司马腾部曲用来标记"上等牧奴"的朱砂符。
雪水沿着新铸的耧车齿轮滴落,在官道旁汇成细小冰溪。匐勒用生满冻疮的右手攥紧半块黍饼,左手却不自觉地在冻土上勾画——那是昨夜逃亡时瞥见的屯田暗渠走向。
刘昀的绿袍拂过结霜的桑枝,忽然在丈外驻步。羯族少年握饼的姿势让他想起考古所见的北朝壁画——画中执戟武士的腕部转折,与这流民指节屈起的角度竟分毫不差。
"新来的?"他抛过袋草木灰,"敷在冻疮处,比獾油管用。"
匐勒倏然后缩,肩胛撞上染坊晾布架。榫卯结构的木架发出轻响,三根横梁竟自行重组为防狼栅的制式。"我...我从武乡来的。"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本要说出的匈奴语,改用生硬的并州官话,"擅长养马。"
崔蘅的算筹突然从染坊二楼坠落,正插在两人之间的裂缝。竹节没入处,冻土中露出半截带焦痕的箭杆——正是司马腾部曲专用的鸣镝残骸。
"倒是巧了。"刘昀用脚尖轻点箭簇,"三日前修缮烽燧,正缺通晓鲜卑穹庐搭建法的工匠。"他故意将《考工记》残页铺在箭杆上,"这斜撑结构..."
"当留二指余隙!"匐勒脱口而出后又猛然噤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去年在平阳大营,就因多嘴指出汉军帐篷的缺陷,生生被烙铁烫穿了舌尖。
崔蘅的鹿皮靴踏碎檐下冰凌,腕间七宝镯叮当声里藏着算珠轻响。她瞥见羯族少年修改过的晾布架结构,竟与刘昀昨夜推算的守城械图暗合。"染坊新沤的蓼蓝需人看守。"她突然将铜钥抛向匐勒,"子时添三次柴,你可记..."
"我目不能夜视。"匐勒急退半步,后腰却撞上裴衍的竹使符。典农官的木屐碾过满地碎冰,符节正抵住少年腰间暗藏的骨刀。
刘昀忽然抓起把混着铁砂的冻土:"听闻羯人善辨地脉,你看这土质可合种宿麦?"土块在他掌心簌簌剥落,露出核心处半枚五铢钱——正是那夜暗渠中拼出血色卦象的古币。
匐勒瞳孔骤缩。逃亡途中用这钱币占卜的场景历历在目:血渍在"五铢"二字上蜿蜒成并州舆图,最终指向西河郡的星象方位。他喉头滚动着腥甜,忽然单膝跪地:"我...我识得幽州古道的暗泉眼。"
暮色染蓝新制的户籍册时,羯族少年掌心被烙铁烫平的纹路,正压在"善筑渠"的朱砂批注上。刘昀望着他走向染坊的背影,忽然对崔蘅轻笑:"你看那晾布架的斜梁角度..."
"恰合八阵图生门方位。"崔蘅将算筹插回云鬓,"但他修改榫卯时用的羯族密语,倒像是并州军镇图的变体。"
更漏声里,匐勒蹲在染缸前添柴。跃动的火光中,靛青汁液渐次浮现出阴山牧场的轮廓。他蘸着灰烬在缸沿勾画,不知不觉竟补全了司马腾骑兵营的鹿砦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