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刘昀手中的绢帛在烛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裴衍的脚步声轻而急促,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冷风,烛火摇曳,映得他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刘大人,深夜叨扰,还望见谅。”裴衍拱手行礼,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刘昀抬眼,目光如深潭般沉静,缓缓卷起手中的绢帛:“裴主簿深夜来访,想必有要事相商。”
裴衍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案几旁,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盐铁论》残页和改良代田法的绢帛,沉吟片刻,低声道:“刘大人近日的屯田之举,成效显著,郡中上下无不称赞。只是……”他顿了顿,目光首视刘昀,“大人的一些举动,似乎不止于农事。”
刘昀神色不变,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哦?裴主簿何出此言?”
裴衍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大人暗中调集流民,改良农具,甚至与羯人、鲜卑人交易盐铁,这些举措虽有利于屯田,但若细究,难免引人猜疑。大人可是……要阴养私兵?”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刘昀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裴主簿多虑了。我所作所为,皆为并州百姓生计,何来阴养私兵之说?”
裴衍摇头,语气中却含着几分笑意:“大人不必瞒我。如今朝堂之上,贾后乱政,皇帝昏聩,司马家得国不正,天下人心浮动。大人若有此雄心,裴衍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刘昀目光一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裴主簿此言,可是大逆不道。”
裴衍毫不退缩,低声道:“大人何必故作姿态?裴衍虽出身寒门,但也知天下大势。司马氏篡魏自立,本就不得人心。如今贾南风专权,牝鸡司晨,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宗室藩王也都蠢蠢欲动,包括此间的东赢公。”
刘昀沉默良久,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洒在他的绿袍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他背对着裴衍,声音低沉:“裴主簿可知,我为何会被调至并州?”
裴衍一愣,随即答道:“听闻大人在襄阳救助流民,却卷入石崇与本土世家的争斗,被张司空保下,以移民戍边之名调至并州。”
刘昀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张司空保我至此,便是为了维持朝堂平衡。”
“张司空保举大人时,特意将'典农都尉'改作'屯田都尉'。"裴衍的算筹突然摆出《周易》蛊卦,最末那根却刻着贾谧府邸工匠才识得的金谷园标记,"便是为了不限定大人的权责,但若大人真只想种黑豆,何必让山越工匠在犁头多掺三成精铁?"
改良田突然传来踏犁破土的声响,混着羯人牧羊的骨笛。刘昀的绿袍掠过案头《月令》,袖中突然抖落张华密信残片:"...并州诸事,当以穑事为先..."残缺的"穑"字边缘,赫然是贾南风批阅奏章的凤尾朱砂
"裴衍此番前来,便是卫公子托某带句话。"裴衍的朱雀黥印在烛火下泛出幽光,"阴山南麓的腐殖土,埋得住三百具铁甲,也养得起三千精锐。"他指尖蘸茶画出司隶校尉辖区的轮廓,"大人可知我恩师乃是卫太保(卫瓘)。"
崔蘅用药杵突然敲响三更梆子,刘昀腕间金线突然缠住裴衍的铜符:"那便请裴主簿告诉卫公子,黑豆要长在改良过的田垄里。"他抖开最新绘制的代田法图谱,阴山南麓的等高线竟与洛阳武库弩机射程图完美重合,"但最先破土的,永远是耐寒的野豌豆。"
改良田深处突然亮起三十支火把,羯族少年正用匈奴刀法操练新式踏犁。裴衍的皂靴碾过带霜的《盐铁论》残页时,远处盐池最后的卤井轰然坍陷,惊飞的寒鸦在夜空拼出司州颖川郡的星象图。
“不过...”刘昀目光微凝,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洒在他的绿袍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他背对着裴衍,声音低沉而平静:“裴主簿,可曾读过《出师表》?”
裴衍一愣,随即答道:“武侯《出师表》,字字泣血,句句忠贞,裴衍自然读过。”
刘昀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武侯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辅佐先主,兴复汉室,虽未能克复中原,却以民生为本,使蜀地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他之所求,非为一己之私,而是天下苍生。”
裴衍皱眉,低声道:“大人之意,是愿效仿诸葛武侯,只为民生?”
刘昀转过身,目光如炬,却并未首接回答:“裴主簿,诸葛武侯之所以为后世敬仰,并非因他逐鹿天下,而是因他心系百姓。我之所愿,亦不过是让百姓免受饥寒之苦,免受战乱之灾。至于其他……非我所求,亦非我所能及。”
裴衍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大人心怀天下,裴衍佩服。只是……这乱世之中,若不争,便只能任人宰割。诸葛武侯虽为民生,却也未曾放弃兴复汉室之志。大人难道甘心屈居人下,任由贾后乱政,司马氏昏聩?”
刘昀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意:“裴主簿,诸葛武侯曾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之所为,不过是尽己所能,为百姓谋一线生机。至于天下大势……非我一人之力可改。”
裴衍盯着刘昀,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丝端倪,却只见他神色淡然,仿佛一潭深水,波澜不惊。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大人之言,裴衍明白了。只是……若有机会,大人可愿为天下苍生,更进一步?”
刘昀没有首接回答,而是转身望向窗外的夜空,语气悠远:“看那天上的星辰,虽遥不可及,却始终照耀大地。我之所愿,不过是如这星辰一般,为百姓指引一条生路。至于其他……且随天意吧。”
裴衍闻言,心中一震,似有所悟。他拱手道:“大人高义,裴衍受教了。不过大人不必再花时间调查与我,张司空暗许大人私兵二千。某可以装作不知。”
两人相视一笑,烛火映照下,屋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然而,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远处的羯人营地,狼烟己散,但暗流涌动的西晋末年,却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