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马车碾过冻土,车辕上悬挂的盐晶灯笼映出裴衍快速划动的算筹。刘昀望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计吏符码,忽然想起前世见过的敦煌汉简——那些记载边郡廪食的墨字,此刻正以更残酷的形式在算筹间复活。
"今春可改三成盐碱地,改田九十顷,但肥力不足,赤黍亩产最多西斛..."裴衍的炭笔在简牍上刮出刺耳声响,"满打满算三千六百斛,尚不足官仓二十分之一。"
车外掠过几株枯死的碱蓬,刘昀掀开草帘,望见远处匈奴牧民的毡帐正飘起炊烟。羊皮袋装着的乳酪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几个髡发孩童用骨箭射落沙棘果,箭簇分明是并州军械的制式。
"但郭府君要的是仓廪实...至少得填满二十万斛的窟窿。"裴衍敲打着算筹,"那如果是将仓廪改作盐仓呢?"刘昀蘸着唾沫在车板画出盐池图形,想到《食货志》载河东盐利岁二十万缗,“西河虽无盐池,但眼下有三百顷现成的盐碱地。"
刘昀的指尖无意识着车帘上的盐渍。前世参观过的海盐晒场在记忆中翻涌,突然与流民们正在开挖的蛇形沟渠重叠:"若将主沟改作晒盐槽,以碱蓬草灰提纯..."
"大人不可!"裴衍的竹冠撞上车顶,"私盐之罪可至族诛。"裴衍的算筹停在半空,"当年汲县豪强私贩青盐,被司马腾枭首悬城..."
"若是官盐呢?"刘昀掀开车帘,远处流民正在碱蓬丛中架设茅棚。暮色将盐霜染作赤金,恰似前世在青海见过的盐田夕照。
裴衍的竹冠猛地撞上车顶横梁。他抓起舆图细看,手指点着西河与匈奴牧场的交界线:"去岁羌人乱,朝廷早断了西河盐官编制。大人若以屯田都尉名义重开盐场..."算筹突然在"互市隘口"重重一叩,"得找郡守许以盐利换得手令。"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刘昀扶住车壁时,瞥见路旁新立的界碑上刻着"屯田区禁越"。界碑后的土地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几具腐烂的牛尸半埋在盐霜中,牛角上还系着并州军制的皮环。
车外忽然传来羯奴的吆喝声。刘昀望见二十个匈奴战俘正用胡语争吵,他们脚镣磨破的伤口在雪地上拖出血痕。领头的羯奴脖颈烙着"司马"印记,却用流利汉语喊道:"农官大人!若给兄弟们卸镣,我等能教流民搭盐棚!"
裴衍急扯刘昀衣袖:"私纵战俘当斩..."话音未落,羯奴头领突然扯开皮袄,露出胸膛上靛青的狼头刺青:"我等原是屠各部的煮盐奴!"寒风卷起他发辫上的铜铃,叮当声里混着苦涩的盐味。
刘昀攥紧舆图。他想起《齐民要术》记载的"蓬盐法",正是用碱蓬灰过滤卤水。此刻夕阳正将盐碱滩涂染成橘红色,恰似前世见过的晒盐池反光。
"明日辰时,带会煮盐的弟兄来晒盐场。"刘昀解下腰间铜印抛给羯奴头领,"此印可换二十副脚镣。"裴衍的惊呼声里,羯奴们突然齐声呼喝,喉音震颤如荒漠驼铃。
马车行至流民营地时,刘昀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三百荆楚流民竟用碱蓬茎编成丈余长的盐耙,几个山越老农正指导青年用骨刀刮取地表的盐霜。白日里挖出的蛇形沟渠中,析出的盐晶在火把下闪烁如星。
"农官请看!"赵三郎捧来陶罐,罐底沉淀着灰白色的粗盐,"白日里主沟泛黑水,俺们按船工分舱法沉淀,竟滤出三斤盐!"盐粒从他龟裂的指缝簌簌而落,在火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
裴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都尉可知郭府君为何给羯奴?"他压低声音,"那些战俘多是匈奴别部的制陶匠,并州军留着是要换马匹的。"
“无妨,郭郡守要的是充实仓廪。”刘昀抓起把盐土任其在指间流淌,"明日调五十青壮随羯奴建盐棚,再遣人去白渠故道挖淋卤坑。"他蘸着盐水在车板画出同心圆沟渠,回忆着《天工开物》中加工卤水的方法。
"得用芦苇编成卤床!"流民堆里突然挤出个南阳铁匠,"我们那的盐户都用此法,三日可晒百斤盐!"他粗糙的手掌在盐土上按出沟槽图形,恰与刘昀所画暗合。
裴衍突然抢过陶罐细看:"这盐色虽浊,却足抵边军三日盐饷!"他转向刘昀时,眼中跳动着算筹般的精光,"若得三百盐工,日可产盐十石..."
暗夜中忽然响起羯奴的胡笳声。刘昀望见二十个卸了镣铐的战俘正跪在盐堆旁,将第一捧粗盐撒向夜空。盐粒混着雪花飘落时,老羯奴用生硬的汉语呢喃:"盐神...汉人的盐神也收胡人的祭品..."
裴衍的算筹突然在舆图上划出弧线:"若以盐代赋,每石盐可抵粟米两石。"他蘸着雪水写出"盐粟比价","但郭府君要的是粮。"刘昀故意提高声量,余光瞥见几个流民首领己围拢过来。
"有粮!"羯奴头领突然插话,"草原过冬缺盐,一头羯羊能换三石黍!"他解下腰间皮囊倾倒,滚出的盐块竟裹着干枯的苜蓿叶,"这是南匈奴王庭用的盐包,汉商卖到五铢钱一升!"
流民堆里炸开惊叹。赵三郎突然抽出编盐耙的碱蓬茎:"用这些腌臜草编盐包,比荆州的蒲草席结实!"几个山越妇人己摸出骨针,就着火光将碱蓬皮撕成细缕。
裴衍的算筹在白地上疾走如飞:"若日制粗盐十石,半换粮半抵赋..."裴衍将新算的竹简塞进刘昀手中:"若再得五百流民垦荒,再加盐马之利..."月光照亮简上"十八万七千斛"的字样,刘昀却注意到简牍边缘的裂痕——这数字就像碱蓬筐撑着的沟渠,稍遇风雨便会崩塌。
远山传来闷雷,今春第一场雨正在酝酿。刘昀攥紧马队换来的匈奴苜蓿种,忽然想起郭骏甲胄下的旧箭疮。在这盐铁交织的棋局上,他撒下的究竟是救荒的种子,还是盐晶催生起更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