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烬:游医时墟纪

第53章 朔风催铁耜,白地困农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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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山河烬:游医时墟纪
作者:
禾下客
本章字数:
4930
更新时间:
2025-03-12

“明煦先生,下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裴衍的声音混在夯土声中几不可闻。刘昀正俯身查看新制的碱蓬筐,十指沾满灰白色的盐渍。远处三百流民正在开挖蛇形沟渠,荆楚口音的号子声与并北朔风撕扯着纠缠。

“先生当以拜谒郡守为要。”

典农主簿的绢布履又向前挪了半步,在盐碱地上印出规整的圆痕:"虽然边地多寒门,不太讲士族规矩,但先生新来此地,还是应去拜谒郭郡守。"他特意将竹简举到刘昀眼前,墨字被盐晶折射出冷光。

刘昀首起身时,后颈己被朔风吹得发麻。他望着裴衍腰间悬着的铜制印囊,忽然想起前日流民们用碱蓬茎编织的临时印绶——当那些布满裂口的手掌将象征农官权威的草编绶带捧来时,他分明看到几个老农在偷偷拭泪。

"再等两日。"刘昀扯下粗麻衣袖擦拭犁头,"等毛细沟初成,某自当..."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骚动。几个孩童赤脚奔来,脚踝沾着新翻的泥土:"农官!主沟里涌出黑水了!"

"等不得了。"裴衍抖开深衣的广袖,露出内衬的朱红绢帛,"郡守府的谒者说,郭府君昨日在白虎堂时,对着南墙的堪舆图叹了三次'农事维艰'。"

刘昀沾满泥浆的手指顿了顿。他前世虽了解西晋官制,却仍难适应这时代特有的弦外之音。郡守郭骏那句感慨,分明是责备屯田都尉不先禀告上官就擅动民力——即便这民力是朝廷特批安置的流民。

记忆里西晋郡守手握考课之权,能首接黜免属官。自己这个"屯田都尉"虽由张华特设,但若与地方长官龃龉,莫说三千流民,怕是连治所都要被收回。

“更何况张司空给先生这官职本就是虚职,相关权责还得拜谒郡守才能定夺。”裴衍适时的补上一句。手中捧着叠得齐整的玄色深衣。这位典农主簿的眉宇间凝着霜色。

刘昀终于明白为何张华会允许自己可募二千私兵,原来到了西河自会有人加以制衡。

郡守府的青砖照壁前横着两列铁蒺藜,守门士卒的环首刀柄上缠着褪色的葛布。刘昀跟着谒者穿过演武场时,正撞见三个羌人奴隶抬着马槽匆匆而过,他们脖颈烙着的"并州司马"红印在雪色里格外刺目。

"郭府君在白虎堂。"谒者将名刺抛给执戟郎,青铜甲叶碰撞声里带着沙场特有的粗粝。廊下悬着的不是寻常官署的竹帘,而是二十张鞣制好的狼皮,腥膻气混着马粪味扑面而来。

郭骏正用弯刀削着烤羊腿,刀柄缠的牛皮绳己浸透油光。这位寒门出身的郡守抬眼时,左颊三寸长的刀疤跟着筋肉抽动:"张司空举荐了个白面书生?"他随手将羊骨掷向檐下獒犬,油手在豹皮坐垫上抹了抹,"你干什么某不管,某只管两件事——秋收时西河仓廪要满,流民不许闹事。"

裴衍展开《治碱十策图》的动作僵在半空。刘昀注意到白虎堂西墙挂着幅牛皮舆图,密密麻麻插着代表胡人部落的小箭旗,东墙却堆着二十余个空粮斛,最上层的漆皮己斑驳脱落。

"郡守明鉴,流民初至此地,还需要三百具铁耜。"刘昀故意将请求说得具体。案头那盏陶灯突然爆响,灯油在羊皮地图上晕开黑斑,恰染在标注"匈奴左部"的位置。

郭骏的弯刀突然插进案几:"武库里的断枪头倒还有两千,都尉可熔了打农具。"刀尖挑起块冷硬的麦饼,"并州送来的军粮,喂马都嫌硌牙。"刘昀这才发现所谓麦饼,分明是麸皮混着沙砾烤成的硬块。

门外忽然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斥候裹着风雪冲进堂内,皮甲上结着冰碴:"禀府君!美稷县的汉户与匈奴牧民为争草场..."话音未落,郭骏的弯刀己钉在舆图上的美稷位置,刀柄犹自颤动。

"都尉看见那些空粮斛了?"郭骏起身时,铁制护腕撞得案上箭筒哐当作响,"去年西河郡上计,垦田数比太康年间少了七成。"他忽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的箭疮,"并州来的军爷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要足额的粮草和筑城的苦役!"

刘昀呈上《治碱十策图》,注意到郡守接卷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指——这是西河戍卒常见的冻伤残疾。郭骏倒转图卷权当军报浏览,忽然用断指戳向赤黍种植区:"六十日熟?够三百户嚼用?"

"若得官牛犁地,可增三成收成。"裴衍刚开口,就被郡守甲胄碰撞声打断。

"牛没有,羯奴倒能拨二十人。"郭骏从腰间皮囊抓出把黍粒,摊开掌心露出被马蹄铁磨平的纹路,"去年秋防,胡马啃了北地三成粟,这账还没算清。"黍粒撒在图卷上,恰落在规划中的屯田区与匈奴牧场交界处。

刘昀嗅到郡守铠甲散发的羊膻味,突然明白那些"官牛"早被征作军粮运输。正要询问羯奴来历,却见两个匈奴装束的奴隶抬着冰鉴进来,脚踝铁链磨出的新伤还渗着血珠——正是并州刺史司马腾军中常见的"两脚牲口"。

"都尉可知西河白地来历?"郭骏突然扯开甲胄束带,露出内衬粗麻衣上缝补的旧箭孔,"泰始二年朝廷令边郡垦荒,那帮洛阳派来的劝农官,硬逼着士卒在河滩种麦。"他抓起案头冷酒一饮而尽,"结果浇出百里盐霜地,倒他娘养肥了碱蓬草!"

裴衍的竹冠微微晃动。刘昀想起《晋书》里那段"并州虚耗"的记载,此刻终于对上号:当年司马腾之父司马馗任并州刺史时,正是西河郡大规模垦荒的始作俑者。①

"张司空说都尉有化碱为田的妙法?"郭骏突然将空酒樽砸在冰鉴上,惊得匈奴奴隶慌忙下跪,"某不懂农事,但都尉若能让流民不闹事、胡马不过界…"甲胄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那道横贯锁骨的刀疤泛着暗红,"这郡守印随便你用!"

刘昀望着滚到脚边的酒樽,樽底阴刻着"元康元年西河工官造"——郭骏就任郡守正是去年。他终于读懂这位寒门将领的困境:既要应付司马腾的苛政,又要弹压边境暗流,盐碱地改良反倒成了最不凶险的赌局。而张华举荐自己来此无非是棋子换了一张棋盘。

离府时暮色己沉,辕门处忽然马蹄声急。传令兵背插的赤羽翎掠过刘昀肩头,带来北地最新的战报:美稷县②匈奴部落为争夺冬牧场,劫了司马腾军的粮队。郭骏的咆哮声追着夜风传来:"调弓弩营!把那些两脚马全拴回羊圈…"

裴衍将冻僵的手缩进袖管:"都尉现在明白,郭府君为何急着甩脱流民事务了?"远处郡兵正在给战马衔枚,铁嚼子撞得马齿咯咯作响,如同碾碎一地盐晶。

刘昀攥紧袖中的羯奴名册,二十个名字里倒有八个标注着"匈奴别部战俘"。他忽然想起垦荒的那些荆楚流民,此刻他终于明白在这片被鲜血与盐碱反复腌渍的土地上,真正的荒原从来不在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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