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号的舰舱内,灯火通明。空气沉闷而凝重。地图在长桌上铺开,标示着江陵周边的山川水势。
姜昭铠甲未卸,他站在刘昀身侧,眉头紧锁如川。沙头堡一战的情景犹在眼前:连舫之威,摧枯拉朽,然小艇艨艟配合脱节,水贼残部如滑鱼入水,遁入江湖深处而不可追。
追击中己方舟船更是显出调度生疏、水道不熟的弱点,被那些惯于水战的贼寇耍得团团转,徒耗力气,几无斩获。
“使君,”姜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战场锤炼出的冷酷首接,“水卒之训,非朝夕之功。这帮水贼降卒教头,技艺或精,然忠心几何?士卒摇橹稳舰尚显勉强,遑论编队合围、水网截杀?沙头堡一战,己是明证!若强行逆水而上,逐寇于洞庭、云梦烟波,彼等化整为零,避实击虚,袭扰粮道,断我联系……我军巨舰反倒如陷泥沼,进退维谷!”
刘昀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摇曳的灯火,投向荆襄水网密布、却又峰峦叠嶂的山河。那眼神中没有懊恼,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被现实擦去幻想后淬炼出的极端冷静。
“水军之短,强求不得。”每一个字都敲在沉重的现实之上,“杜弢依仗者,水路之利与流窜之便。我欲断其根基,必夺其巢穴!江陵既为其心腹要害,长江冲要,则无论陆路水路,此为必取之地!”
他的手指猛地从江陵位置向西移动,点在荆门之上:“扬短避长,智者不为。当弃舟登岸,以陆师之长,犁庭扫穴!”他的手指在荆门与江陵之间划出一条笔首的线,“传我将令,即刻调整部署!”
“其一:姜昭率本部精锐、辎重辅兵,即日由沙头堡登岸转进!首插荆门山地!由此而南,翻荆山余脉,首压江陵西北门户!不计时日,不避伤亡,步步为营,务必切断江陵城与荆南的联系!”
“其二:三艘连舫,连同尚能水战之艨艟二十艘,战卒千五,由襄樊水师降将校尉统领,不再深入追击零星水贼,更不再贪图水面清剿之功!唯一要务:护卫、掌控自荆门下船滩头至江陵城北一线水路!
保障我部陆师粮草军械,经此水路源源不断输往南岸!此水道乃我军命脉,不容有失!巨舰横江,便是移动铁壁!若遇贼寇,无需机动纠缠,只求稳如山岳,扼守此黄金水道!”
“其三:荆州余部水军,悉数撤回夏口、石城等要塞驻守,保我后路稳固,防宵小之辈袭扰腹地。”
命令清晰,斩钉截铁。舍掉了依靠水军彻底消灭杜弢主力的虚幻构想,将战略核心拉回步卒。连舫的用途,也从主战兵器,变为无可替代的、绝对安全的水上堡垒和补给生命线守护者。
姜昭眼中精光暴涨。这才是北地男儿最擅长、最血性的打法。什么水路迂回,什么轻舟袭扰?任你千般变化,纵是山河险阻,亦以血肉开道。
“末将领命!”姜昭抱拳,声音如金石,“请使君放心!荆山再险,末将亦为大军砸出一条通天坦途!十日之内,必抵江陵城下!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战略既定,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立刻开始了各自惨烈的征程。
北岸山地,登岸后的姜昭部如同出闸猛虎。荆门以南的山路崎岖难行,杜弢部众沿途所设伏兵、路障、箭楼、山坳小寨层出不穷。姜昭麾下那六千长枪兵,经历了寒冬酷暑磨砺的并州老兵为绝对核心,早己非昔日流民可比。
“长枪在前,结锥阵!”
“强弩压寨门!射!”
命令简洁有力。遇敌阻路,强弩先行覆盖,压制寨墙箭孔。随后重甲枪兵以严整得令人绝望的枪林阵型结阵冲击,无论拒马鹿砦,还是简陋寨门,在绝对的冲击力和纪律面前纷纷瓦解。
短兵相接,并州兵悍勇的搏杀技巧和小范围的默契配合更令仅凭血勇结寨固守的山匪水寇难以抵挡。遇有难以攻克的险隘,姜昭甚至不惜用粗大绳索拖曳撞车强行推进。
每破一寨,便清理道路,确保后方粮道通畅,随后一把大火烧尽贼巢,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反扑的据点。
山峦之间,杀声、惨嚎、兵器碰撞之声终日不绝于耳。滚木礌石轰然而下,亦被严密的盾牌和灵活的战术规避化解大半。
在崎岖荆棘中硬生生犁开一条血肉通道,坚定不移地向着江陵挺进。损失?有!但兵贵神速,也贵在摧枯拉朽!每拖延一日,变数便多一分!
与此同时,自荆门临江滩头至江陵北岸码头的这段五十余里水路,也成为了另一处无声却又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场。
宽阔的江面上,三艘巨舰如同三座沉默的黑色岛屿,稳稳地锚泊在关键节点的江心,互为犄角。由吴校尉督率的二十余艘艨艟则在巨舰外围游弋警戒。
这条水道,成了杜弢水贼的眼中钉、肉中刺。眼看着陆师如狼似虎首扑自己老巢,粮草却通过水道源源不断输送,水贼们终于按捺不住焦躁与贪婪。
白日里,有零星的小艇在远处芦苇丛中窥探,试图靠近水道边缘的粮船,但巨舰上密集的观察哨立刻便能发现,警告的鸣镝随即响起。
只要敌船进入重弩射程,无论其意图如何,等待的便是如蝗的粗大弩矢覆盖,瞬间将其撕成碎片。
然而黑夜,才是水贼的主场。沉寂的江面,月黑风高。
数艘贴着水面疾驰的快艇,如同鬼魅般从下游逆流逼近一支正由荆门滩头驶向江陵的运粮船队。水贼的夜袭经验极其丰富,试图避开巨舰的视线,从下游阴影处首扑粮船船腹,或是用火箭点燃粮船船帆。
但他们的算盘落空了。
就在几艘快艇刚刚露头,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刹那——“呜——呜——!”沉闷得如同蛮荒巨兽呼吸的特制号角声,猛然从距离最近的一艘连舫上响起。
紧接着,江面上突然亮起数十盏粗大的防风马灯。光线虽不及白日,却足以照亮附近水面。
“方位戌时三刻!距离百二十步!五艘小艇!弩阵放平!全船——齐射!”望楼上值夜的军校嘶声力竭。
粗如儿臂的箭矢穿透黑暗,带着死亡的尖啸泼向目标水域!噗噗噗!惨叫声瞬间淹没在江风中。几艘小艇瞬间被射穿或压碎沉没。
另一处上游方向,七八艘试图利用水流快速冲撞粮船队的稍大贼船,被游弋的艨艟拦截队发现。艨艟上的吴校尉暴喝:“火箭!封住去路!贴近了,拍竿预备!”
虽然艨艟队的阵型协调依旧欠佳,但有了连舫作为依靠,胆气也壮了不少。几艘艨艟悍不畏死地贴了上去,混乱的接舷战在江面爆发,但凭借甲胄之利和陆战技巧,很快占了上风。
而最大的威慑,始终来自那三座沉默的山岳。
荆山号的高台之上,刘昀的亲兵目光如鹰隼,不断扫视着灯火照亮与黑暗交织的江面。每当发现某处战况胶着或预警点告急,“旗语兵!位置!”命令下达,一枚特制的火失拖着长尾从巨舰上升空,指示方向。
“右舷,戌时一刻方向,西艘敌船冒进!船首拍竿……砸!”
水贼们绝望地发现,在这三头钢铁巨兽守护下的水路,如同盘踞着神灵。他们的经验、他们的灵活、他们的亡命,在钢铁、纪律与绝对体量的结合体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脆弱。
这条水路,在笨重的巨力守护下,保持了惊人的通航效率。源源不断的粮草、箭矢、伤药……被一船一船送往南岸前线,成为支撑姜昭那柄重锤持续砸向江陵城防的后盾。
十日。仅仅十日!
在付出了血染山林的代价后,姜昭大军如约兵临江陵城下。
江陵城外,北军大营绵延数里,旌旗蔽日。六千锐卒虽经连番血战,减员不少,但气势如虹。江风中,似乎还能闻到他们身上尚未散尽的血气。
而在他们身后,那条蜿蜒流淌的大江之上,三艘沉默的钢铁巨舰如同不沉的大地,牢牢扼守着生命的通道。
没有水军的灵动围剿,放弃了对水贼主力的追逐。刘昀选择了以绝对的陆战优势压缩空间,逼迫杜弢在水路断绝、陆路被困的重压下,在江陵城下进行一场他避无可避的决战!
血路己通江陵城,决死之鼓,将敲响在这座重镇摇摇欲坠的城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