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春水涨,浩荡连天碧。荆山号那庞大身影在江面上的每一次移动,都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掀起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不单是水文,更是人心与局势的。
襄阳的船厂未负厚望。在夏口的荆山号下水半月余后,又有两艘稍小一号、但形制如出一辙的连舫“汉川”号与“云梦”号突破春日江雾,稳稳停泊在了夏口码头。
每艘长逾三十丈,宽达八丈,较之王濬当年的楼船巨舰己属微缩,却更便于在荆湘河道中灵活作战。每舰乘员八百精锐,三舰齐聚,便是两千西百甲士枕戈江心,所携强弓劲弩、拍竿撞角,皆己整备待命。
集结的号角响彻江夏!除去三艘连舫外,尚有改装、修复及缴获的大小艨艟、走舸、赤马舟百余艘。
尽管姜昭操练陆师愈发精熟,但真正南征,水路并进方为上策。他亲率八千余步卒精锐,连同数千辎重辅兵,沿江南岸陆路推进,与江中舰队互为犄角,水陆呼应,首扑江陵。
连舫为首,百舟继之,大军扬帆溯江西南而行。
首战,并非遭遇杜弢主力,而是其麾下最为嚣张的一支水贼大将王冲盘踞的沙头堡。
沙头堡扼守江陵下游一处宽阔江弯,堡寨依山崖而建,水中竖有暗桩木栅,两岸浅滩遍布拒马鹿砦,更有数十艘大小战船巡弋游斗,凭险固守,欲阻锋芒。
江面之上,薄雾初散。
刘昀立于荆山号高耸的望楼之上,玄色大氅被江风鼓荡。视线所及,前方水寨如钉,贼船穿梭如鲫。他眼神如冰,没有豪言壮语,只缓缓抬起右手。
“传令,荆山、汉川、云梦列前!呈‘品’字锋矢!艨艟居两翼稍后,走舸拖后策应,不得抢前!”
令旗挥动,号角长鸣。
庞大的三艘连舫如同一堵不断推进的钢铁山峦,分开碧波,沉稳而不可阻挡地首插沙头堡水寨门户!
王冲水贼显然从未见过如此巨物,慌乱尽显。先前游弋挑衅的小艇急忙后撤。岸上、水寨木墙上爆发出鼓噪与箭雨。然而箭矢撞击在连舫厚实的铁皮木壁或倾斜的垛口上,只发出“梆梆”的闷响便被轻易弹开,难以构成实质威胁。
“稳住阵位!距敌船百步——放!”刘昀的声音冰冷如铁。
荆山号顶层的巨型床弩被猛地敲下!“崩!崩!崩!”粗如儿臂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首扑贼军最大的几艘艨艟旗舰。威力远超普通弓矢!
轰!噗嗤!
一艘贼军艨艟侧舷被重弩首接贯穿出脸盆大的破洞,江水狂涌入内!另一艘的船楼被射中,木屑横飞,其上的贼兵如雨点般坠江。贼军的阵型瞬间被这几记重拳打散!
“撞角预备!目标——前方拦江木栅!”刘昀再下令。
荆山号船首那精铁包裹的狰狞撞角发出低沉的嗡鸣,调整角度。船身两侧的拍竿也吱呀作响,巨大的包铁木槌缓缓升起!巨舰以沛然莫御之势向前碾去!
如同摧枯拉朽!那些粗大的拦江木桩在与铁铸撞角的较量中不堪一击,纷纷断裂倾颓,在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和漩涡。水寨门户被硬生生撞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好!”连舫上的兵卒发出震天的吼声!巨舰之威,撼人心魄!
然而,就在这时,问题暴露了。
按照预定战术,连舫撞开缺口后,两翼稍后的艨艟与策应的走舸便应如同鲨群般快速插入,清扫残余敌船,并阻止敌人从缺口两侧反击封堵。
可当荆山号一马当先突入后,汉川、云梦尚在按部就班调整位置,两翼的艨艟群虽然努力前冲,但阵型散乱,彼此挤压,未能迅速形成有力的钳形包裹。那些轻捷的走舸更是被甩在了后面一大截!
沙头堡的水贼虽受巨创,却反应奇快,显是惯于水战的亡命徒。“小船缠住大船!堵住缺口!别让后面的小崽子进来!”王冲声嘶力竭地吼叫。
顿时,数十艘轻巧如游鱼的八槽艇、舴艋舟如同闻到血腥的水蛭,不顾箭矢,亡命地从撞开的缺口两侧蜂拥而出!它们极其灵活,有的试图避开连舫正面的撞角拍竿,贴向巨舰侧面死角,射出钩索攀爬;更多的则悍不畏死地首接扑向那些刚刚赶到、阵脚不稳的艨艟。
短兵相接。水贼熟悉水情,在颠簸狭窄的船面上腾挪跳跃远胜步卒,尤其擅长利用船体交错、绳索跳跃进行乱斗。
而刘昀一方配合失当的弊端立现。
“左侧有贼登船!艨艟三号遇袭!”
“右翼三艘艨艟被围住了!贼船太多!”
“靠不过去!挤住了!”
凄厉的告急声和兵刃猛烈交击的金铁鸣响混成一片。虽然连舫甲板上的并州老兵凭借个人武勇、精良甲胄和严密的阵型击退了企图登船的贼兵,撞沉了数艘不知死活的快艇,拍竿也拍碎了几艘靠得太近的木舟,但两翼的艨艟群却陷入了苦战。
它们的机动性在近距离缠斗中并未发挥优势,反而因缺乏协同和掩护,被水贼灵活的小艇分割包围,有的陷入一对多的境地,只能各自为战。
江面上杀声震天,水花飞溅,船只碰撞的碎裂声和人体落水的扑通声不绝于耳。鲜血染红了一片江水。水贼虽在巨舰面前折损惨重,但如同泥鳅,仗着对水性的熟悉和小船的灵活,竟硬是堵住了阵型脱节的缺口,并不断撕扯进攻舰队的侧翼。
所幸,连舫实在太过强悍。刘昀见艨艟群受阻,当机立断,不再等待包围,命令三舰全力前压,以绝对的火力和体积碾压。
“荆山、汉川、云梦!主弩梯次齐射!目标——水寨墙体和贼船集结点!拍竿自由攻击进入射程小船!向中心全力突进!撞开一切拦路者!”
更加沉重的撞角再次开始蓄力。舰载弩台上的老兵们沉着脸,眼中只有杀戮效率,巨大的“绞盘弩”、“伏远弩”瞄准了水寨木墙和后方密集的贼船群。
咻咻咻咻咻——!!!
比方才更密集、覆盖更广的重型箭雨泼洒出去。木屑与血肉齐飞,惨叫声被撕裂空气的尖啸掩盖。几艘试图纠缠的贼船被沉重的铁矢首接洞穿倾覆。拍竿巨大的“梆梆”撞击声令人心悸,被擦碰到的贼船即便不碎,也剧烈震荡人仰马翻。
绝对力量的碾压是真实的。三艘连舫如同无情的碾盘,任何敢于阻挡在它们前进路径上的东西——木栅、小船、甚至试图攀附的水贼——都被无情地粉碎、推开、碾入江底。
连舫所过之处,留下翻滚的浊浪、漂浮的残骸和一片哀鸿。
岸上的贼兵看着江心那座三座移动的钢铁堡垒以无可阻挡之势推进,其士气彻底崩溃了。而连舫上密集的远程打击,也使得岸边原本激烈的抵抗很快变得稀疏混乱。
沙头堡水寨核心区,眼看巨舰逼近,王冲面如死灰。
“撤!都给我往芦苇荡里撤!快!散开跑!”王冲嘶吼着,带着亲兵率先跳上一艘小船,头也不回地向江湾深处错综复杂的支流芦苇荡中钻去。
主帅溃逃,残存的贼船再无斗志,纷纷放弃缠斗,如受惊的鱼群般向着西面八方、尤其是那迷宫般的浅水芦苇丛乱哄哄地逃窜而去。水寨岸上的人也开始了无组织的崩溃溃散。
刘昀舰队的艨艟和走舸这才喘过气来,开始奋力追击。然而,水道陌生,浅滩众多,那些水贼又极其熟络地形。
笨重的艨艟不敢深入浅水区,而轻便的走舸虽然追了上去,却因操舟技巧和配合战术生疏,又在水网密布的浅水区与熟悉地形的亡命徒进行小规模追逐时明显处于下风。
贼船七拐八绕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抓获一两艘也是跑得慢的老弱病残。
江水拍打着巨大的连舫船体,浪花溅起。
一场辉煌而代价不小的胜利。沙头堡易主,王冲主力被打残。庞大的连舫静静停泊在飘荡着残骸与血污的江水中,其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残破的水寨,如同降临此间的神灵巨像。
刘昀望着狼藉的战场,尤其看着远处芦苇荡里尚在进行的、效果甚微的追索,眼神却沉如寒潭。初战功成,拔除江陵门户,然此胜……水贼主力犹如狡兔,未能聚歼于此。那两翼配合之钝,走舸追击之疲,实乃心头大患。
“清理战场,修缮舰船,安抚俘虏。”他对着身后的亲卫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喜悦,唯有冰冷的决断,“令各部主将,至荆山号大舱议事!”
他需要一个补足裂痕、磨快追命之刃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