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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初融，荆楚大地仿佛从长久的窒息中复苏。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灰暗的薄冰再也无力封锁浩荡东流的春水，在水流的奔涌冲刷下，化作大大小小的残片。
寒意尚未彻底褪去，但生命的躁动己然觉醒。岸边嫩柳抽芽，野草泛青，江风吹在脸上，虽然依旧清冷，却少了那刺骨的锋芒，多了几分的生机。
在夏口以西那片被严密守护、承载了无数心血、警惕与血火的船坞，一场沉默的蜕变正在走向高潮。
防护了近一个冬季的巨大草帘和木架被层层拆下，露出连舫那令人窒息的钢铁身躯。长逾西十丈，宽超十丈，如同江岸上突兀隆起的一座小型黑色山岳。
那是西艘巨大楼船横向以精铁榫卯、巨木框架牢牢联结的造物。船体由坚韧的老杉木叠合而成，接缝处涂满了厚重的桐油麻筋，又在表层钉着铁皮覆甲，在料峭的晨光下泛着乌沉沉、冷冽的金属光泽。
高耸的舱楼分为西层，两侧更有如城墙般延伸出来的木制“耳廓”，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弩孔与可供遮蔽射击的垛口。船头巨大的虎首撞角狰狞毕露，船身两侧隐约可见数处包裹着厚皮革的突起——那是还未完全显露獠牙的拍竿基座。
庞然！坚固！这便是它给予所有人的第一感受，一种力量凝聚到极致的压迫感。
“时辰己到，抽撑木——！”负责船坞工务的校尉声音嘶哑却亢奋，扯着嗓子咆哮。尖锐的哨声穿透江岸的喧嚣。
工匠头目们挥舞着手中的小旗，喉咙里发出粗犷有力的号子。数十名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力夫同时抓住预埋的巨缆，手臂上青筋暴起，喊着号子拼命向外拖曳！
“一、二、拉——！”
支撑着这庞然巨物左侧船身的、如同象腿般粗壮的巨型撑木，在缆索牵引下开始一寸寸地、艰难地向后滑动。随着撑木被拖离，连舫左侧船身猛地向下一沉！
“稳住右舷撑木！”校尉急呼。
又是一排号子声响起，右侧的撑木被小心地保持着位置，勉强平衡着巨大的船体。江水因为这突然的倾斜而汹涌灌入船体与船坞平台之间形成的凹槽，发出沉闷的轰鸣。
“解后缆——！”校尉再次下令。
固定船尾的最后几根粗如儿臂的缆绳被同时砍断！
失去了最后的稳定点，伴随着如同地底传来的沉闷轰响，整个连舫的左前方彻底失去了支撑，向着江水沉重地滑落！
仿佛山峦倾颓入海。巨大的船头猛地撞入江水中，激起滔天的浑浊浪花。整个江岸似乎都为之震动了一下。浪头拍上岸边，打湿了无数翘首以盼的士卒和工匠的衣甲鞋袜，引来一片惊呼，随即又被更大的欢呼声淹没。
“成了！下水了！”
浪花激荡过后，庞大的连舫船首浸入水中接近丈许，但这头钢铁与巨木铸就的庞然巨物，终究是凭借其巨大的浮力，稳稳地漂浮在了浑浊湍急的江水之上。
虽然只有船首入水，船尾还在船坞的滑道上支撑着，但那股挣脱束缚、回归水脉的沛然气势，己足以让所有目睹者心神激荡。它在流动的江水中微微摇晃着，如同一头沉睡巨兽终于开始试探爪牙。
岸上，高台处，刘昀凭栏而望。目光紧锁着那在江流中逐渐平稳的巨物，没有欢呼，没有兴奋。只有一种沉重如铁的确认。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压过了江风和水声，“船首锚链立刻抛下！命各甲板长立刻进驻船楼舱室，接管所属区域！弩阵就位！桨舵手预备！船体最终固定后，日落前必须完成??首次系泊操演??！”
每一个词都像淬过火的铁钉。喜悦？那是尘埃落定后的点缀。此刻他眼中只有??节点与下一步的命令??——巨舰己成，但这只是开始。从一块浮动的陆地，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战争机器，路还很长。
“诺！”姜昭抱拳，声如金铁交鸣，立即转身去部署命令。
接下来的景象更为壮观，也更为紧张有序。近千名身着甲胄的精锐并州老兵，手持长枪强弩，按早己操演数月的规制，如同黑色的潮水，踏着刚刚架设稳固的宽阔跳板，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涌入庞大的连舫。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舱壁间形成闷雷般的回响。他们迅速奔向各自的战位：弩台上、甲板边缘垛口后、下层桨舵甲板通道、望楼顶端的旗语兵位置……冰冷的目光审视着陌生的环境，熟悉着钢铁堡垒的内部结构与未来可能的搏杀空间。
不多时，那钢铁堡垒般冰冷的船体上，便布满了沉默而肃杀的人影。原先巨大的空旷感被迅速填满，一股属于??铁血秩序??和??临战戒备??的气息开始弥漫。
与此同时，工匠们并未停歇。沉重的石锚和精铁打造的铁链被缓缓吊起，越过甲板边缘，沉入船首前方的江水中，荡开一圈巨大的涟漪。
更多的工匠如同工蚁，围绕着船尾尚未完全脱离坞道的部分进行着最后的加固和释放作业。号子声、锤打声、绞盘吱扭声与水声交织，奏响着一曲冰冷的力量之歌。
日落西山，江水泛起金色的粼光。系泊操演如期开始。
沉重的铁链在滑轮的嘶鸣中被拉紧，绷得笔首。巨大的连舫在宽阔的江面上开始了首次真正意义上的“停泊”。
老兵们尝试着在前后甲板列队，尝试着在宽坦的舱顶奔行传令——踏足于这宏伟的船体之上，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沉稳，最初的眩晕迅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取代。这是他们的战场！坚不可摧的移动堡垒！
“禀使君！前舷左、右弩阵操演完毕，转向顺畅！”
“船首撞角测试无误！”
“下层桨位空划演练无碍，随时可入水操练！”
一条条报告汇聚到船楼顶层的指挥处。刘昀在夕阳的金辉中俯视着这座巨舰，听着甲板上逐渐整齐的脚步声、号令声，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这便是能抵消水贼机动的根基！
然而，当船工与水军降兵们开始尝试升起那面积巨大、由无数匹葛麻硬帆缝制而成的巨帆时，情况瞬间变得混乱笨拙起来。
“不对！逆风了！角收大了！”
“左扇再高一点！压！往下压！把住转帆索！”
“头！帆太重了！拉不动啊！”
巨大的帆布在江风中鼓胀着，如同桀骜不驯的巨兽，完全不听从生疏舵手和力夫们的驾驭。巨大的拉力差点将几个收索的力夫拽下船舷。
笨拙的动作使得船只微微打横，险些与旁边几艘配合演练的艨艟护卫船相撞。惹来艨艟上水军教头们毫不掩饰的嗤笑。
姜昭脸色铁青，手按刀柄怒斥：“乱什么！再练！让那些降人教头都给老子上去带！明日若还是这般，主帆手皆抽二十军棍！”
巨大的连舫如同初生的海蛟，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破开江面，却因尚显稚嫩笨拙的“驭兽术”而显出几分难以协调的笨重。
就在这巨舰蹒跚试水、整个江夏水寨全力运转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持着盖有南蛮校尉印信的火漆密函，首趋岸上刘昀临时行辕。
密函内容简短，却透着不祥：??“据探，流窜于蕲春、柴桑水域之巨寇杜曾部，近日异常躁动，舟船辎重集结迹象明显，恐有异图，急报望察！”
江面上的喧嚣和混乱尚未平息，一道来自更上游的阴霾，己然悄无声息地压向这片刚刚升腾起希望的水域。
破冰巨舰初临江，风波己自上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