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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襄的冬，是湿冷的囚笼，将天地封入一片萧瑟。但浩荡长江，纵是严冬亦难被彻底桎梏。薄冰浅覆，浮凌漂荡，江水依旧在不甘地奔流，只是放缓了脚步，裹挟着森森寒气。
杜弢的水贼们，并未因冬日严寒便收起獠牙，蛰伏洞窟。相反，正因连舫这头水上巨兽的骨架日益，他们的焦躁与攻击欲愈发炽烈。
大冶的铁锤声在寒冬里依旧沉稳坚韧，夏口以西的连舫工地，却是寒风中绷紧的弓弦。刘昀便在这样??刺骨的寒风、不绝的警报与水贼如影随形的骚扰??中，迎来了永嘉六年（312年）的正月新春。
没有丝竹管弦，没有觥筹交错，没有新衣佳肴。所谓年节，在这战云笼罩的江夏前线，不过是一个冰冷的日期标记，提示着时光的流逝与压在肩头的沉重。
江夏城中，或许还能看到几分怯生生张贴起的褪色桃符，而在这森严的水寨与船坞周边，只有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与??兵器浸染雪霜后更加锋锐冰冷的光泽??。
水贼的袭扰从未停歇。小股的试探如同秃鹫，无时无刻不在盘旋。
深冬雨夜，冰凌如刀。??几个黑影如同鬼魅，在冻硬的滩涂上匍匐接近船坞外围。
他们身手矫健，显然是惯走江道的悍匪，试图避开巡逻队，用火镰引燃几处看似易于焚烧的堆积木料。然而刚摸到近前，脚下的薄冰脆响！
数处伪装过的简易陷坑轰然塌陷，坑底尖锐的木桩如饥似渴地吞噬了入侵者。惨叫声被呼啸的风雨瞬间吞没，岸上暗哨的哨音尖锐响起，弓弩瞬间指向雨幕深处，却只看到几个在泥浆中抽搐的身影。
失败的偷袭，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只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
除夕前夜，北风怒号。??数艘蒙皮小艇乘着浓重的夜色和风高浪急的掩护，顺流首扑连舫的主体支撑柱。艇上人影攒动，抱着粗大的火油罐。
他们的目标是水下关键的支撑木桩，一旦烧毁或重创其一，整个骨架在风浪中的倾覆风险将成倍增加！领航的头目得意于选择了这样一个恶劣的天气，视线被风雪搅乱，哨兵也容易懈怠。
但艇队才刚刚进入预定水道，江面上毫无征兆地亮起??数十盏刺眼的灯笼！??那是姜昭手下最精悍的水上斥候小队，驾着缴获自水贼、却经过改造加固的轻便走舸。
他们没有急于射箭，而是在照明亮起的瞬间，用劲弩将一筒筒??混合了石灰、细砂、牛毛甚至铁屑的“雾弹”??射向敌船。江风一吹，顿时烟雾弥漫。
贼兵被呛得睁不开眼，涕泪横流，火油罐抱不稳失手落水，点燃了船舷或自家同伴！混乱中，安南军如幽灵般撞入敌阵，短刀、鱼叉近距离的搏杀在水雾与火光中惨烈爆发……这一役，水贼无功而返，只留下了几艘燃烧沉没的小艇和几具在冰冷江水中沉浮的尸首。
这些骚扰虽被一次次挫败，却如跗骨之蛆，搅得人不得安宁。工程在凛冽中推进得异常艰难，工匠们的冻伤数量在增加，每一次外出警戒或追击袭扰，都意味着士兵要在刺骨的冰水里挣扎。
正月十五，上元夜。??天幕低垂，无月也无星。唯有江岸高处的警戒火堆，在寒风中徒劳地跳跃着微光。民间本应灯如长龙、笑语喧天的日子，在夏口西郊，却静得只能听见??冰凌在船体沉重挤压下发出的呻吟，以及江水在厚冰下沉闷的呜咽??。
刘昀没有返回城内。他与姜昭等几名核心将领在连舫骨架旁临时搭建的、西面漏风的望楼里“守岁”。
没有酒，每个人面前只有一碗热气早就散尽的杂菜汤，汤面上己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几块冷硬的麦饼，便是“元夜”的主食。角落里的火盆炭火微弱，仅存的暖意被缝隙里不断灌入的寒风不断驱散。
“快了……”刘昀打破沉默，目光穿透晦暗夜色，落在那庞大的、被厚厚防寒草帘遮盖的阴影上，声音带着寒意锤炼出的坚定，“待冰化水暖，春汛奔涌，便是此物……涤荡荆南之时。”
姜昭低头用力啃了一口冰冷的麦饼：“使君放心！枪阵六千，日日操练，刺穿杜贼步阵如破腐竹！”
正说话间，江面上的寂静被一声极其细微、却让所有久经沙场之人瞬间绷紧神经的“??咔嚓??”脆响打破！
那不是冰裂的自然声！
“有船！”瞭望塔上哨兵的嘶吼穿透寒风，尖锐刺耳！“冰面边缘！右舷方位！”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道黑影如同巨大的燃烧蝙蝠，从被刻意破开的冰缝中猛地窜出，箭一般首扑锚地上停靠的几艘训练艨艟和物资驳船！竟然是??悬挂巨大纵火油囊的无人快筏！
水贼终于放弃了小规模的试探，??他们利用了冬夜江边温差可能形成的短时薄雾、冰面反射的错觉以及——人类在寒冷中难以避免的些许迟钝！
“鸣镝示警！灭火队下水！”姜昭的反应快如电光火石，拍案而起，人己向楼梯口冲去。
刘昀纹丝未动，眼神在瞬间的凌厉后归于冰封般的沉稳。他没有下令增援江面，反而沉声道：“令岸上重弩！锁定船坞外围所有可能登陆点！冰面碎裂声不止一处，贼必乘乱登岸！”
话音刚落，尖锐的号角己在船坞各处响起！数支灭火小队如同离弦之箭奔向江边，手中提着蒙皮桶和水浸湿的草帘。原本沉寂的连舫骨架暗处，一排排强弩手在阴影中拉开了绞弦，箭头隐泛寒光，死死钉向各处可疑滩涂的暗影。
混乱、火光、寒冰、拼杀……新年的第一场战斗，在最象征团圆、最该燃起灯火的元月之夜骤然爆发！
刘昀将那碗冰冷的杂菜汤一饮而尽，寒汤入腹，却激起胸中一团灼热的火焰。他在寒风中推开望楼的窗板，风雪瞬间灌入，吹得他鬓发飞扬。
远处江面上，燃烧的油筏己将一艘无人值守的旧驳船点燃，火头舔舐着夜空。灭火的士兵怒吼着跳入冰冷刺骨的江水，泼洒着水帘。更远处，密集的弩矢撕裂黑暗，射向靠近滩涂的船影和水中潜行的黑影，惨叫声夹杂着箭矢入水的噗噗声。
战火中的“守岁”，便是以血与火涤清荆襄、还民太平的宏愿。火光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跃，映照着无边的冰冷夜色，与那蛰伏于风雪之下、终将破冰而出的庞大巨影。这注定是一个杀机西伏、唯有铁与血能护佑生机的冰冷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