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舫耗时日久,秋去冬来。
江夏的冬,是湿冷的。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长江的潮气,刀子般刮过人的脸颊。
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的水面上,终于凝结起了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冰凌,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夏口城西船坞的喧嚣,在严寒中仿佛也被冻得迟缓。
连舫的骨架,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冰冷的江水中。巨大的船体被厚厚的草帘和木架包裹着,工匠们缩着脖子,呵着白气,在有限的空间内进行着内部结构的精雕细琢。
桐油在低温下变得粘稠,涂抹困难;榫卯的结合也因木材收缩而更显艰涩。进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张舆从襄阳发来的信报,字里行间透着同样的无奈:天寒地冻,木料处理、船板拼接皆倍加艰难,欲成巨舰,非待开春回暖不可。
刘昀立在船坞边临时搭建的望楼上,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他望着那沉默的庞然大物,眼神深邃。时间,成了最奢侈的东西。杜弢在荆南的喘息,每一刻都可能转化为新的变数。
陆上的新兵操练并未因寒冬而懈怠。校场上,呼喝声在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六千长枪兵裹着厚实的葛麻冬衣,动作己不复初时的生涩。突刺、收枪、结阵、变向,在姜昭和老兵队正们严厉的号令下,动作愈发整齐划一,透着一种冰冷的纪律感。寒冷冻结了汗水,却淬炼着意志。
这些昔日的流民,眼神中的茫然正被一种属于军人的坚韧所取代。
然而,更艰难的挑战,在水上。
宽阔的汉水江面,靠近夏口城的一段避风区域,冰层被特意破开。数十艘或缴获或新造的走舸、艨艟在寒风中摇曳。这些船只体型不大,却灵活迅捷,是未来水战中不可或缺的机动力量。
甲板上、船舱里,气氛却与陆上操练的肃杀截然不同,充满了混乱与不适。一群群穿着厚实但笨拙的士兵,正狼狈不堪地适应着脚下的颠簸。
他们大多是并州老兵中挑选出的、相对年轻体健者,以及部分招募的本地渔民子弟。此刻,他们脸色发白,紧抓着船舷,每一次船身的晃动都引来一阵压抑的干呕或惊呼。
“站稳!稳住下盘!看前方,别看脚下!”粗粝的吼声在船队间回荡。发出指令的并非刘昀麾下的军官,而是一些面色黧黑、眼神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汉子——正是前次夜袭船坞被俘、后经甄别留下性命的水贼降卒。
刘昀深知,水战之道,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似前朝关云长那般,甫至南方便能洞悉水战精髓、无师自通的山西良将,毕竟千年难遇。
连舫虽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没有机动性的走舸配合,难以有效剿灭水贼。哪怕这支水军并不具备多强的战力,也要训练用来配合围剿作战。
但要想在开春后配合连舫作战,形成水陆并进之势,就必须倚仗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熟悉风浪暗流的水上老手——哪怕他们曾是敌人。刘昀许了些流外官(无品级的官身)招安了他们,作为水军教头。
“摇橹不是用蛮力!腰、臂、腕要合一,顺着水势走!你!用力太猛了!想把船摇翻啊?”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水贼教头,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一个正拼命摇橹、却让小船原地打转的并州兵。
“转向!看到前面那个浮标没有?往左!不是右!蠢货!”另一艘船上,教头气急败坏地抢过船桨示范,动作流畅自然,小船灵巧地划出一道弧线。
渔民出身的士兵稍好一些,但协同作战又是另一回事。几艘小船试图演练简单的合围战术,结果不是撞在一起,就是彼此距离拉得太开,阵型混乱不堪。水贼教头们看得首摇头,骂骂咧咧地纠正着。
“操舟如驭马,需人马合一!你们现在连马背都坐不稳,谈何厮杀?”一个年纪稍长的水贼教头,裹着破旧的皮袄,看着眼前笨拙的景象,对旁边监督的并州军官低声嘟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江上搏命,靠的是眼明手快,靠的是对水流、风向的把握,更要靠船上兄弟的心意相通。一个动作慢了,一个口令错了,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这……没个两三年苦功,难!”
并州军官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看着那些在寒风中冻得嘴唇发紫、呕吐不止却仍在咬牙坚持的袍泽,他只能厉声呵斥:“都听见没有?!用心学!用心练!开春后,别给老子丢人!”
训练是艰苦而缓慢的。冰冷刺骨的江水,笨拙僵硬的动作,难以克服的眩晕感,还有水贼教头毫不留情的斥责……每一日都是煎熬。然而,在严厉的军法和生存的压力下,没有人敢懈怠。
笨拙的摇橹动作逐渐变得协调,生疏的转向开始有模有样,几艘小船也终于能勉强维持住一个松散的队形。
刘昀偶尔会亲临江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从不发表意见,只是看。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坚持训练的士兵,看着那些神色复杂、既教又防的水贼教头,看着江面上那些在薄冰缝隙中艰难穿梭的小船。
在乱世中,更多的是无法取巧的积累,是用时间,甚至可能还有鲜血,去一点点填平的鸿沟。
连舫仍在薄冰中沉睡,静待春汛唤醒。陆上的枪阵在寒风中磨砺锋芒。而冰冷刺骨的汉水之上,一支稚嫩却正在艰难成型的水军,在混乱与不适中,摸索着通向未来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