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之外,令人窒息的虫潮嘶鸣奇迹般退去,只余下硫磺泉汩汩的水声和冰层深处偶尔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冰裂声。冰窟内弥漫着血腥、硫磺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沉寂。
裴砚之的呼吸终于不再微弱如游丝,变得悠长而平稳。昭阳公主脱力般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那道己经不再流血、只留下深红痕迹的伤口,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双手,认识这流淌在身体里的、被称为“凤凰”的血脉。她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污迹,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手扭转生死的震撼。
我靠坐在裴砚之身侧的岩石上,强撑着精神,小心地避开自己手臂和小腿上的虫毒伤口。麻痛感在凤凰血脉气息的压制下减轻了许多,但依旧如附骨之蛆,提醒着危机并未完全解除。然而此刻,看着裴砚之胸膛平稳的起伏,看着他灰败褪去、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庞,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久。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呻吟打破了沉寂。
裴砚之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掀开。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或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初醒的茫然水雾,失焦地望着冰窟顶穹垂落的、被硫磺蒸汽晕染成暖黄色的钟乳石。
“这……是……”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醒了?”我立刻凑近,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别乱动,你后背骨头刚正回去,伤得很重。”
他眼珠转动,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先是迷茫,随即是确认后的安心,最后,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谢……谢三小姐……”他艰难地开口,目光随即落到我手臂被血硫蝎划破、依旧微微发黑的伤口上,眉头立刻蹙起,“你受伤了?毒……”
“暂时无碍。”我打断他,不想他刚醒就耗费心神,“多亏了公主殿下。”
裴砚之这才注意到另一侧蜷坐着的昭阳公主。当他看到公主同样狼狈、手臂带伤,尤其是她掌心那道明显的刀痕时,眼中瞬间充满了愕然和……浓重的愧疚。
“殿下!臣……”他想挣扎起身行礼,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渗出。
“躺下!”我和昭阳公主几乎同时出声喝止。
昭阳公主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命令弄得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硬:“都……都这副鬼样子了,还讲什么虚礼!给本宫老实躺着!”
裴砚之显然也愣住了,看向昭阳公主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那个骄纵任性、视臣下如草芥的公主殿下,此刻虽然依旧狼狈,眉宇间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咳,”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指了指昭阳公主的手,“你的命,是公主的血救回来的。凤凰血脉,能缓解那蝎毒。”
裴砚之闻言,瞳孔骤缩,目光再次凝在昭阳公主掌心的伤痕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震惊、感激、难以置信,还有沉重的负罪感。“殿下……千金之躯……臣……万死难报……”他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动容。
昭阳公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微泛红,胡乱地挥了挥受伤的手:“啰嗦!本宫……本宫总不能看着你死在这里拖累我们吧?”她试图用惯常的骄横掩饰此刻的别扭,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她挪了挪位置,离火堆更近了些,低头看着跳跃的火焰,不再说话。
我找出之前藏起的、仅剩的干粮——几块硬邦邦的、被水泡软的饼,放在火堆边烘烤。微弱的火光跳跃着,驱散着冰窟的阴寒,也映照着三张劫后余生的脸。
我将烤得稍微软和些的饼掰开,先递了一块给昭阳公主:“吃点东西,保存体力。”
昭阳公主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那卖相不佳的饼,又看了看我和裴砚之,最终还是默默地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极其斯文地啃着,与她平日在宫中珍馐百味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又将另一块递给裴砚之。他尝试抬手,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动作僵硬。我犹豫了一瞬,没有假手于人,而是首接将饼递到他唇边。
这个动作让裴砚之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抬眸看我,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地、顺从地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小口饼,慢慢咀嚼。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剩下火焰噼啪的轻响和他细微的吞咽声。
昭阳公主一边小口啃着饼,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一幕,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水……”裴砚之低声道。
我拿起之前用头盔在硫磺泉边缘小心接来的、相对干净的温水,同样递到他唇边。这一次,他似乎自然了许多,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他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你也吃。”他看着我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饼,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我点点头,自己也开始吃。饼很硬,没什么味道,甚至带着硫磺泉淡淡的涩味。但在这绝境之中,这简单的食物却带来了最真实的慰藉。
“那些虫子……真的怕我的血?”昭阳公主忽然小声问道,打破了沉默。她看着自己掌心,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嗯,”我肯定地回答,“百毒辟易,万邪退散。凤凰血脉,名不虚传。”我顿了顿,看向她,“殿下,这力量或许就是萧景明忌惮、甚至想要毁灭的根源。”
昭阳公主身体一颤,抱紧了膝盖,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恐惧,也映出一丝逐渐燃烧的火焰——那是被欺瞒、被利用、被逼到绝境后萌生的、属于她自己的愤怒与决心。
裴砚之安静地听着,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跳跃的火苗上,陷入了沉思。他后背的伤依旧疼痛,体内的余毒也未清,但此刻,在这与世隔绝、危机西伏的冰窟里,一种奇异的、超越身份和过往恩怨的暖流,在三人之间悄然流淌。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亲近。有的只是分享一块硬饼的简单,共饮一捧泉水的默契,以及共同经历生死后,那份无需言说的信任与依靠。篝火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够温暖这冰冷的深渊,也足以照亮彼此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微光。这份在硫磺蒸汽与血腥气中结下的、极其特殊的情谊,如同岩石缝隙里倔强生长的苔藓,微小却坚韧,成为支撑他们面对前方未知黑暗的、第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裴砚之的目光再次落在我包扎着的手臂上,低声道:“你的毒……需要……”他未尽的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昭阳公主也立刻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抗拒,反而带着一种“该我出力了”的认真。
我看着他们,感受着手臂伤口的麻痒,心底却异常平静。
“等我们找到出路再说。”我微微一笑,将最后一点饼屑送入口中。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此刻,他们都在。这一次,或许真的能改写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