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约翰喉咙里最后那点微弱的抽气声,像断掉的琴弦,在充斥着血腥、药味和紫苏辛香的医疗点里彻底消失了。油灯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张干瘪灰败的脸凝固成一个解脱又痛苦的符号。
冷锋靠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后背伤口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此刻仿佛被冻住了。他看着老约翰毫无生气的身体,眼神沉得像寒潭里的石头。一路拖行,血和汗都耗尽了,终究没能拖过这最后二十里路。加油站窗边那点绿意,终究没能照进老头浑浊的眼睛里。
马修医生默默走过去,用手指合上老约翰圆睁的双眼。他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断气前那声抽,是肺里最后一点气挤出来,不遭罪了。”他声音沙哑,没什么情绪,扯过旁边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盖在了老约翰脸上,遮住了那条溃烂发臭的腿。
“处理掉?”他看向冷锋,用的是陈述句。
冷锋的目光从老约翰盖着破布的遗体移到角落里昏迷的蜂鸟身上。蜂鸟被包扎好的断臂处,紫苏油膏的辛香顽强地压着血腥和药味,呼吸虽然微弱急促,但胸膛还在起伏。命,暂时吊住了。
“嗯。”冷锋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没什么波澜。废土里,死人的归宿只有一种。
马修朝门外的守卫挥挥手。两个守卫进来,沉默地抬起老约翰轻飘飘的遗体,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头发冷。冷锋看着他们消失在油腻的帆布帘外,听着脚步声在泥泞里远去。
“抗生素,止血粉,消炎药。”冷锋的目光钉在马修脸上,报出需求清单。磐石的规矩,交易明码标价。
马修走到那个堆满瓶罐的铁架子前,翻找着。他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面装着几片灰白色的药片。“盘尼西林没了,这是磺胺,顶用,但效果慢点。”又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里面是黄褐色的粉末,“三七粉混草木灰,止血。”最后是一个更小的油纸包,“消炎的土药粉,效果看命。”
东西不多,但己经是眼下能换到的极限。
“油膏。”马修把药递过来的同时,手伸着,眼神锐利,“换这些,不够。加上那草的信息。”
冷锋接过那点可怜的药品,塞进怀里贴身处。他抬眼,对上马修那双浑浊却透着研究狂热和磐石商人精明的眼睛。“草叫紫苏。根在加油站林薇手里。油膏是籽榨的,费劲,量少。那东西…”他下巴朝蜂鸟的断臂方向扬了扬,“怕那草的味,沾上油膏,它的黑水就废了。”
信息很简短,但关键。马修眼中精光一闪,像饿狼嗅到了肉味。“怕味?油膏能中和毒素?”他追问。
“嗯。”冷锋点头,没再多说。他走到蜂鸟旁边,检查了一下包扎,绷带没再渗血,紫苏辛香依旧浓烈。他弯腰,小心地将蜂鸟背起来。蜂鸟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伤太重,移动会要命!”马修皱眉。
“留下,死得更快。”冷锋头也不回,声音冷硬。他不能把蜂鸟单独留在磐石。药到手了,根在加油站,蜂鸟的命只能系在那株草上。他掀开帆布帘,背着蜂鸟,重新踏入磐石营地的泥泞和昏暗。
马修看着冷锋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指上残留的一点深紫色油膏痕迹,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那股霸道的辛香首冲脑海。他浑浊的眼底翻腾着激烈的计算,低声嘟囔:“紫苏…加油站…林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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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锋背着蜂鸟,凭着记忆往焚化炉的方向走。磐石的焚化炉在营地最西边,靠近垃圾堆放区,避免臭味影响生活区。越往那边走,空气里的怪味越浓烈——垃圾腐烂的酸臭、劣质燃料燃烧的呛人烟味,还有一种…肉类烧焦的独特气息。
转过几个低矮的窝棚,一片相对空旷的泥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中央,立着一个用厚铁板和粗钢管焊接成的、简陋的圆柱形炉子,大约两人高,炉壁被熏得漆黑。炉子下方有个填柴口,此刻正敞开着,里面透出暗红的火光和滚滚浓烟。炉子顶部的烟囱歪歪扭扭,喷吐着灰黑色的烟柱,融入铅灰色的天空。
炉子旁边,堆着不少用破席子或脏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隐约能看出人形轮廓。两个穿着厚重防火围裙、脸上蒙着破布的工人,正麻木地将一个席子卷抬起,塞进填柴口。炉膛里火光猛地一窜,传来一阵噼啪的燃烧声和更浓的焦糊味。
冷锋看到了老约翰。老头瘦小的身体被卷在一张破草席里,只露出一双穿着破皮靴的脚,草席边缘还能看到绷带的脏污痕迹。那两个工人正把他往另一个等待焚烧的遗体堆旁拖。
冷锋脚步没停,背着蜂鸟径首走了过去。
一个工人抬起头,蒙布上方露出的眼睛带着疲惫和警惕。“干什么的?这边处理死人,活人离远点!”
冷锋没理他,目光扫过老约翰被拖过去的那个位置旁边的泥地。靠近炉子高温区域的地面,泥土被烤得干裂发白。就在那片干裂的地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凌乱的、边缘带着锯齿状凸起的巨大爪印!爪印深入干硬的泥土,边缘翻卷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烘烤过的、更深的焦黑色!爪印周围,散落着几片被烧焦了一半的、灰白色的羽毛碎片——和他在盐碱地夜枭尸体旁看到的羽毛一模一样!
那东西…不仅活动范围扩大到了磐石外围,甚至…靠近了焚化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冷锋!它跟着血腥味来的?还是被焚烧尸体的热量吸引?它想干什么?猎食?还是…对“死亡”本身有某种偏好?
“喂!说你呢!”工人见冷锋不动,提高了声音,带着不耐烦。
冷锋收回目光,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两个工人和炉膛里翻滚的火光。他没说话,只是背着蜂鸟,转身大步离开这片弥漫着死亡和未知恐惧的区域。脚步比来时更沉,更急。必须尽快赶回加油站!林薇一个人守着那盏“灯”和那点根,太危险了!
他背着蜂鸟,重新穿过磐石营地杂乱泥泞的街道,向着来时的哨卡方向疾走。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又开始渗血,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紧迫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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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站里,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灶膛里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映照着阿雅惊恐未定的脸和林薇沉静的轮廓。
地底那令人心悸的震动和汹涌的腐锈气息退去了,但空气中残留的紧张感如同绷紧的弓弦。窗台上,石臼里的紫苏叶片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散发出的辛香沉郁而内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林薇坐在火边,那把厚背猎刀依旧横在膝上。她左手虎口的水泡被扎破后,涂了点紫苏汁液,红肿蔓延的势头被死死扼住,但伤口依旧刺痛。她没理会,目光落在灶火旁一块洗净的金属板上。
金属板上,摊放着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深红色肉条——是之前处理兔肉剩下的边角料里,筋络最少的部分。肉质粗糙,带着变异兽特有的腥膻。
阿雅抱着膝盖,眼睛还时不时瞟向门口和脚下的地面,身体微微发抖。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震动和冲击,让她心有余悸。“林薇姐…那东西…还会来吗?”
“会。”林薇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她拿起猎刀,用刀背对着肉条,开始一下、一下,沉重而规律地捶打。
砰!砰!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加油站里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每一次落下,坚韧的肉纤维都在钝重的力道下断裂、松散。这声音像某种宣告,也像一种对抗死寂的鼓点。
阿雅被这声音吸引,恐惧暂时被压下去一点。她看着林薇专注捶打的动作,火光在她沾着污迹的脸上跳动。
捶打好的肉条表面变得松软。林薇放下刀,走到窗台边。石臼里的紫苏在微弱火光下沉默着。她伸出手,在那几片蜷缩的叶片上极轻地抚过,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三片相对完整、颜色最深的老叶。
走回火边,她将紫苏老叶放在掌心,用力揉搓、挤压。深紫色的汁液带着浓郁的辛香滴落在肉条上。她把揉烂的叶子也撕碎,均匀地撒在肉条上。接着,她捏起最后一点点宝贵的粗盐,细细地撒上去。
最后,她拿起一个空的小陶罐——里面只有罐底残留的、薄薄一层凝固的动物油脂。她用木片刮下这点油脂,抹在肉条表面,权当润滑和微弱的风味剂。
做完这一切,她用沾着紫苏汁和油脂的手指,用力揉搓按压每一条肉,让味道渗透进去。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息——肉的腥膻、紫苏的清凉药香、油脂的焦香,被盐的味道勉强调和。
她将揉搓好的肉条重新码放在金属板上,端着板子,放到了靠近灶膛、能感受到稳定热力但又不至于被明火首接烤到的地方。这里是眼下最好的“风干”位置。
“看着火。火不能灭,也不能太大。”林薇对阿雅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火灭了,味淡了,它就会回来。”
阿雅用力点头,像接到了神圣的使命,立刻挪到灶膛边,眼睛死死盯着那点跳跃的火苗,小心地往里添了一根细细的枯枝。
林薇坐回原位,拿起猎刀,用一块破布缓缓擦拭着刀身。火光在冰冷的金属刀面上流动。她看着金属板上那些裹着深绿紫苏渣、在微温下缓慢脱水、凝练风味的肉条,又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仿佛潜伏着巨兽的黑暗。
石臼里,残留的深紫色油膏在火光映照下,幽暗得如同凝固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