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大亮,惨淡的日头悬在灰蒙蒙的天上,吝啬地洒下些毫无热量的光线。风依旧冷,但铁皮屋里却涌动着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
墙角那片灰白色的死地,被彻底翻了天!
老约翰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拖着那条伤腿,挥舞着那把崭新的、如今沾满湿泥的小铁铲,一铲接一铲地掘进板结如铁的盐碱土里。他动作笨拙,每一次下铲、撬动、翻起,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额角滚落的汗珠,牵扯得伤腿阵阵抽痛。但他咬着牙,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拗。泥土被深翻起来,灰白色的表层下面,是颜色更深、更加粘重、甚至带着一层诡异白霜的底土!湿冷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类似铁锈混合着化工品的咸腥味弥漫开来。
“挖!都挖出来!晒死它!” 老约翰喘着粗气,把翻上来的、带着湿冷白霜的土块用力甩到旁边,堆成一个小丘。大黑瘸着腿,兴奋地在翻开的土垄和新堆的土丘之间来回蹦跶,用鼻子拱着湿冷的泥土,断腿沾满了泥浆也毫不在乎,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咕噜声。
灶台边,我用最后一点浑浊的雨水(老约翰昨天冒雨接的,沉淀了一夜,稍微清澈了些),小心翼翼地清洗着昨晚刮下来的、沾着铁锈粉末的盐霜。灰白色的粉末在清水中慢慢溶解,留下碗底一层暗红色的铁锈渣。将澄清的盐水倒进一个相对干净的破罐头盒里。盐水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琥珀色,散发着纯粹霸道的咸香。
“老板…水…水不够啊…” 老约翰拄着铁铲,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混合物,看着那浅浅一层的盐水,又看看墙角那片被他翻得沟壑纵横的土地,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焦虑。深翻只是第一步,没有足够的水来冲洗,盐分还是冲不走!可水…水桶早就空了!
就在这时——
角落里,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巨大痛苦的呻吟响起。
我和老约翰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阿雅紧皱的眉头剧烈地抽动着,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仿佛在挣脱无形的枷锁。几次挣扎之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似乎刺痛了她,她立刻又闭上眼,好一会儿,才再次尝试着睁开。眼神涣散、茫然,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脱,对不上焦。她下意识地想动,左臂脱臼处和右腿伤口的剧痛瞬间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姑…姑娘!你醒了!” 老约翰又惊又喜,顾不上腿伤,踉跄着就想过去。
“别动!” 我立刻出声制止老约翰,自己快步走到阿雅身边蹲下。她的状态依旧极差,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高烧似乎退了些,但身体烫得吓人。那条伤腿虽然被锯齿紫苏汁液遏制了毒素蔓延,但未消,暗红色的脉络依旧清晰可见,包裹的布条被脓液和墨绿色的汁液浸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阿雅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又缓缓扫过破败的铁皮屋顶,最后落在墙角那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痛苦,还有一丝深沉的戒备和警惕。当看到那片被深翻的土地和旁边堆着的、带着白霜的底土时,她那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
“盐碱…深翻…是对的…” 她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伤口,疼得她眉头紧锁。
“省点力气。” 我把那个装着澄清盐水的破罐头盒端到她面前。纯粹霸道的咸香立刻钻入她的鼻腔。她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那是一种对盐分、对生命最本能的渴望。
我拿起豁口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盐水(灶火余烬温的),小心地喂到她干裂的唇边。她贪婪地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带着纯粹咸味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感。
喂了小半碗盐水,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眼神也清明了一些。她不再看我,而是吃力地转动脖颈,目光死死盯住墙角那片翻开的土地,尤其是被老约翰翻上来堆在一旁、带着湿冷白霜的底土。
“那土…不能首接种…” 她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盐分…太高…翻上来…晒…暴晒…让盐分…析出…结晶…刮走…” 她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喘息,但每一个词都像钉子一样精准地敲进我和老约翰的耳朵里。
暴晒?刮走盐霜?
老约翰听得眼睛发亮!“对对对!俺们老家盐碱滩…翻上来的土…就得晒!晒得发白!那盐粒子就冒出来!像下霜!一刮就掉!” 他激动地拍着大腿,又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阿雅的目光又艰难地转向灶台边那个空荡荡的纯净水桶,再看向墙角堆着的锈蚀金属支架和垃圾。“水…收集…雨水…尽量…过滤…慢慢洗…急不得…”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扫过那些锈蚀的金属,似乎在评估着什么,但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段话己经耗尽了她刚刚积攒的一丝力气。
“姑娘…姑娘你歇着!歇着!” 老约翰连忙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对“读书人”的敬畏。他拄着铁铲,看向那片翻开的土地,眼神更加坚定。“老板!俺去把那翻上来的咸土摊开!晒!等日头足了就晒!老天爷开开眼吧!” 他招呼着大黑,一瘸一拐地走向墙角,开始用耙子把翻上来的湿土尽量摊平。
阿雅带来的信息,像黑暗中的一道微光。虽然水的问题依旧无解,但至少有了方向。暴晒析盐,收集雨水慢慢淋洗…这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笨办法,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
就在这时,屋外再次传来了熟悉的、低沉得如同闷雷般的引擎咆哮!
冷锋!
沉重的装甲越野车卷着泥浆,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加油站入口处。车门打开,冷锋那高大挺拔、裹挟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身影率先踏出。铁塔和蜂鸟紧随其后,两人身上都带着新伤和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三人一进门,脚步都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墙角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土地,扫过摊开晾晒的湿土,扫过灶台边空荡荡的水桶和面粉袋,最后落在角落里刚刚苏醒、气息奄奄的阿雅身上。冷锋那双寒潭似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讶异,但瞬间又归于冰冷的平静。铁塔则毫不掩饰地挑了挑眉,眼神在阿雅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看那片翻开的土地,咧了咧嘴,没说话。
“面。” 冷锋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目光落在我身上。
“只有面糊。” 我实话实说,指了指锅里那点浑浊的、飘着零星面粉絮子的盐水——那是最后一点底子。
冷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铁塔和蜂鸟也各自找地方坐下。
我快速点火(最后几块小木炭),将那点盐水面糊重新加热。滚烫后,分盛到三个豁口的粗陶碗里。碗底只有一点稀薄浑浊的糊糊,散发着霸道的咸味。
冷锋端起碗,没有犹豫,首接喝了一大口。滚烫咸涩的糊糊滑入喉咙,他那张被油彩覆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铁塔和蜂鸟也默默喝着自己那份。
放下碗,冷锋的目光再次扫过阿雅,停留的时间比刚才稍长。他什么也没问,伸手在作战服内袋里摸索。这次掏出来的,是三颗颜色浑浊、大小不一的晶核,还有一小包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滴!检测到低纯度能量结晶体,能量总值约1.8标准晶核单位。】
【检测到物品:变异玉米粉(轻度霉变,可净化),重量约300g。】
玉米粉?!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面粉,是玉米粉!黄色的玉米粉!在这片只有灰白和绝望的废土上,黄色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异样的生机!
“秃鹫帮,” 冷锋放下晶核和那包玉米粉,声音低沉地开口,打破了沉默,“在西南边二十里外,占了条小河汊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水桶和墙角那片翻开的土地,“那条河…水看着还行,但上游有个塌了的农药厂。”
河水?农药厂?
老约翰正拿着小耙子努力摊土,听到“河水”两个字,耳朵瞬间竖了起来,猛地扭过头,眼神里爆发出巨大的渴望!水!是水!
冷锋没再多说,拿起长刀。“走了。” 带着队员迅速离开。
铁皮屋里再次安静下来。灶台上,那包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静静地躺着,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谷物甜香和霉味的奇异气息。
老约翰拄着耙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包玉米粉,又看看空水桶,最后目光热切地投向西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铁皮墙,看到那条能救活土地的小河。
阿雅在角落里再次睁开了眼睛,疲惫的目光也落在那包玉米粉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走过去,拿起那包沉甸甸的玉米粉。解开系着的麻绳,掀开油纸——
金黄色的粉末映入眼帘!
不是雪白的面粉,是带着天然颗粒感的、如同细碎阳光般的玉米粉!虽然颜色有些黯淡,表面能看到几块不易察觉的灰绿色霉点,但那股属于玉米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清甜谷物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霉味,依旧顽固地钻入鼻腔!
黄色!久违的、充满生命力的黄色!
【检测到食材:变异玉米粉(轻度霉变,可净化)。净化需消耗微量精神力。是否净化?】
“净化!”
眉心处熟悉的冰凉感流过,带着轻微的疲惫。玉米粉上那几块灰绿色的霉点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整体颜色也似乎变得更加鲜亮纯净,那股阳光般的清甜谷物香气瞬间压过了霉味,变得纯粹而!
玉米粉!金黄色的玉米粉!
我舀出半碗珍贵的玉米粉,又拿出最后一点之前省下的面粉(袋壁刮下来的渣子),混合在一起。没有水?有盐水!那罐澄清的、带着琥珀色的盐水!
将混合的粉类倒入盆中,缓缓加入温热的盐水。金黄色的玉米粉和灰白的面粉在咸香的液体中交融、抱团。指尖揉捏着面团,感受着玉米粉特有的颗粒感和韧性。面团最终成型,颜色是温暖的淡金色,散发着阳光谷物与咸香交织的奇异芬芳!
锅里的水烧开了(最后一点浑浊雨水)。揪下一小块淡金色的面团,在撒了干粉(玉米粉!)的柜台上,笨拙地擀开、拉扯。面团韧性十足,拉扯出粗细不均的淡黄色面条。
面条下入滚沸的水中,在清水中翻滚、舒展,如同一条条淡金色的丝带!属于玉米的清甜香气混合着面食的麦香,随着蒸汽升腾而起,瞬间盖过了屋里所有的铁锈、泥土和草药气味!
另一边,粗陶碗底放上小半勺猪油(最后一点存货)。滚烫的面汤冲入碗中,清亮的油花散开。面条煮好,捞起,沥水,放入碗中。
一碗热气腾腾、面条呈现温暖淡金色的汤面,摆在了阿雅面前。汤色清亮,飘着油花,淡金色的面条浸润其中,散发着阳光谷物与咸鲜交织的、前所未有的气息!
“三合面。” 我随口给这碗诞生于盐碱、铁锈、玉米和最后一点希望的食物,起了个名字。
老约翰早己被这前所未有的香气勾得魂不守舍,端着属于他的那碗(面少汤多),蹲在阿雅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阿雅看着眼前这碗淡金色的面条,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吃力地抬起没受伤的手,拿起豁口勺子,舀起一点滚烫的面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滚烫的、带着玉米清甜和咸鲜的面汤滑过喉咙。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随即,她又挑起几根淡金色的面条,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阳光谷物的甘甜、面条的柔韧、汤底的咸鲜……几种味道在口中交织,形成一种简单却无比温暖踏实的滋味。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虚弱,但比之前喝糊糊时顺畅了许多。一滴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水珠,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滑落,迅速消失在碗沿升腾的热气里。
老约翰也迫不及待地吸溜起面条,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大黑急得围着他打转。
锅里翻滚的淡金色面条,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角落里努力进食的病人,翻开的土地旁挥汗如雨的老人……这口混杂着盐碱、铁锈、玉米和希望的三合面,让这冰冷的铁皮屋,终于有了一丝活着的、挣扎向前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