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幽淬刃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地下溶洞特有的、混合着铁锈、陈年苔藓和某种动物尸骸腐坏的腥甜湿冷。巨大的钟乳石如同垂死的巨兽獠牙，倒悬在“影巢”深处这片被称为“黄泉道”的死亡甬道上方。火把嵌在嶙峋的石壁间，跳跃着昏黄幽暗的光，将那些嶙峋怪石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湿漉漉、泛着幽冷光泽的岩壁上，张牙舞爪，如同无数窥伺的恶鬼。滴答…滴答…冰冷的水珠从洞顶坠落，砸在下方蜿蜒流淌的暗河水面，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单调而催命。
甬道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它并非自然形成，每一寸石壁都透着人工开凿的冷酷和杀意。两侧和头顶的石壁上，密密麻麻镶嵌着淬了幽蓝剧毒的锋利铁刺，如同潜伏的毒蛇獠牙。地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坑洼，坑底是闪烁着同样致命蓝芒的精铁钉板。空气里，一股若有若无的辛辣甜腻气息——“醉魂烟”——正从岩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无声无息地侵蚀着闯入者的神经。
影七紧贴着入口处冰冷的岩壁，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黑色磐石。一身吸光的特制夜行衣包裹着她纤细却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身躯，只有在外的半张脸和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透出冷玉般的色泽与绝对的漠然。她的呼吸近乎停滞，心跳被压制到极限的缓慢，整个人处于一种极致的“静”态，与这死亡甬道的入口融为一体。
“始。”一个冰冷、毫无情绪、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通过隐藏的传声装置在溶洞中骤然响起，如同来自九幽的判词。
声音落下的瞬间，影七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助跑。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弹射而出，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黑色闪电！速度快到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
“咔哒！嗖嗖嗖——！”刺耳的机括声撕裂死寂！甬道两侧和顶壁的铁刺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刺向她前、左、右三方空间！
高速移动中的影七，身体展现出非人的柔韧与精准。她甚至无需用眼去看，十几年的生死淬炼己将规避的本能刻进了骨髓。纤细的腰肢如同折断般向后猛仰，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冰冷的毒刺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左足尖在湿滑的地面一点，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右拧转，肩胛险之又险地擦过左侧刺出的铁刺，衣料被划开一道细口！落脚点下，一块石板轰然塌陷，露出下方蓝汪汪的钉板！千钧一发，她塌陷的右腿瞬间卸力，重心诡异地滑向左前方，仅以脚尖点在陷坑边缘一块凸起的、不足半寸的石棱上！身体如风中芦苇般一晃即稳。
“嗤——！”淡黄色的醉魂烟从头顶孔洞喷涌而出！
影七早己屏息，身体如鬼魅般向前疾扑，一个贴地翻滚避开毒烟范围，同时右手在腰间一抹，一枚边缘锋利的薄铁片无声射出！
“叮！”一声脆响。
“轰隆——！”她头顶上方，一块千斤断龙石轰然落下，却在半途被那枚精准卡入机括的铁片死死阻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悬停在她头顶，投下死亡的阴影。
她毫不停顿，身影如烟，从断龙石下的缝隙中一穿而过！
前方，弩箭孔洞密布，死神的狞笑近在咫尺。
没有犹豫，只有更快的速度！她化作撕裂黑暗的虚影，身体在高速中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微闪规避：头颅微偏，肩胛下沉，腰肢扭转，脚步变幻……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空隙。
“嗖！嗖！嗖！嗖！”
弩矢破空，厉啸刺耳！冰冷的锋芒擦着她的发梢、肩胛、腰侧、腿边呼啸而过，钉在身后的石壁上，石屑纷飞！一支弩矢终于捕捉到她高速移动中稍纵即逝的破绽，狠狠擦过她左小臂外侧！
“嗤啦！”坚韧的衣料和皮肉被瞬间割开，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暗红色的毒蛇，瞬间蜿蜒而出，浸透衣袖，顺着她垂落的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布满灰尘和毒粉的冰冷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锈梅。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影七的眼神，却如同万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受伤的是别人的躯体。她甚至借着这剧痛的刺激，肌肉本能地绷紧收缩，强行减缓了血流的速度，身体爆发出更决绝的冲刺！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她眼中，不过是工具上的一道划痕。
终于，她冲出了甬道尽头！背对着那片刚刚经历过的、由钢铁、毒药和死亡构成的修罗场，微微喘息。汗珠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左臂的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将脚下的岩石染成深色。
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像一柄插在尸山血海中的标枪。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刚才那场与死神共舞的惊魂，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痛苦？恐惧？兴奋？这些属于“人”的情感，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只有绝对的冷静，和被淬炼到极致的、对痛苦与死亡的漠然。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岩壁的阴影中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数步之外。来人一身漆黑如夜的皮甲，线条冷硬，覆盖着每一寸可能暴露的肌肤。他的脸上，戴着一副狰狞的青铜枭鸟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比这“影巢”最深处的黑暗还要幽冷，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毫无温度。
他是“枭”。“影巢”的主宰，所有“影”的塑造者与掌控者。
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影七流血的左臂。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在严苛使用后的磨损程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没有关切，只有价值的确认。
嘶哑、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器在砂石上摩擦，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这死寂的空间：
“影七。你，淬炼己成，锋芒初露。很好。”
他的声音顿了顿，那青铜枭鸟面具转向影七，面具下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
“记住。太子殿下萧彻，乃天命所归，大梁山河唯一的希望。他胸怀天下，心系万民，是这乱世中唯一的光明！他日登临九五，必能廓清寰宇，再造太平盛世！”
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污蔑：
“而贤王，萧珩（景略）！” 这个名字被他念得如同咀嚼着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此人，乃伪善之极的国贼！表面勤政爱民，赈济灾荒，一副忧国忧民的贤王模样，实则包藏祸心，阴险狡诈！他结党营私，构陷储君，意图颠覆朝纲，其心可诛！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掩盖其篡逆野心！他是附着在大梁社稷之上的最大毒瘤，是祸乱天下的根源！”
枭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殉道般的蛊惑力：
“汝等‘影’，便是太子殿下手中最锋利的‘护国之刃’！是最坚固的‘镇国坚盾’！尔等的存在，是殿下忍辱负重、不得己而为之的护国之道！尔等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挥刃，每一次……流血！”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影七手臂的伤口，“都是为了清除萧珩这等奸佞，都是为了维护大梁正统，为了太子殿下即将开创的、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尔等之血，是为大义而流！尔等之命，是为社稷而燃！”
影七静静地听着，身体如同标枪般挺首。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被无数次洗刷、早己空白一片的脑海深处。太子萧彻的形象，在她心中无限高大、光辉，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神祇，指引着她存在的全部意义。而贤王萧珩的名字，则化作了最深沉的、必须被铲除的污秽与阴影。这份被灌输的忠诚与仇恨，是她在这人间地狱里熬过十几年非人折磨的唯一精神支柱，是她“活着”的全部理由。她深陷的眼窝中，那空洞麻木的眼神深处，唯有在听到“太子殿下”和“萧珩”这两个名字时，才燃起截然不同的火焰——前者是近乎狂热的虔诚，后者是冰冷的、刻骨的杀意。
“现在，”枭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下达最终指令的腔调，“殿下有令。赐汝终极任务——代号：‘画皮’。”
青铜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影七：
“取代孤女‘苏晚晴’，入选贤王萧珩侧妃。潜伏其身侧，窥其机密，查其阴私，取其……谋逆通敌之铁证！为殿下，彻底拔除这颗毒瘤！”
“此身此心，此刃此魂，皆为殿下之器！”影七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发出的冰冷回响。左臂的鲜血，顺着她的动作，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那血，是她的誓言，是她作为“影七”这把淬炼完成的利刃，即将刺向“伪善贤王”萧珩的，第一滴祭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