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生的囚徒
他醒来时，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陌生皮囊里的意识。没有潮水般的记忆，没有熟悉的名字或面孔。只有一片冰冷、坚硬、带着微弱电流嗡鸣的黑暗，紧贴着他的头骨。
黑暗来自于一个覆盖他整个头部的金属结构——一个头盔。冰冷，沉重，严丝合缝。他本能地抬手想触碰，手指碰到冰凉光滑的曲面。触感真实，但隔着一层什么。不是手套，是知觉的衰减。手指摸到了头盔侧面凹凸的刻痕，像是编号。
头盔内部……或者说，在他眼前悬浮的、只有他能看到的，是一片幽暗的半透明界面。左上角，一行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字符冰冷地跳动：
用户标识：灰鸦 GRYPH-7
生理状态：唤醒中...系统同步...
环境风险：低（预估）
外部传感权限：视觉（全幅/低光增强）| 听觉（外部环境 - 20dB衰减） | 嗅觉（禁用） | 味觉（禁用） | 触觉（外部接触 - 80%钝化）
系统提示：隔离协议生效中。请勿尝试移除或破坏隔离单元。
灰鸦？这是他的名字？还是一个物品的标签？他试图追溯，大脑里却只有一片干燥刺痛的荒漠。
他正躺在一个狭窄的金属仓内。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白色衣物传来，钝化了，仿佛隔着一层厚橡胶。视野清晰，但色彩被滤掉了，只剩下不同灰度的阴影。舱壁是冷硬的铁灰色，布满整齐的凹槽和细小的排气孔。头顶是一片透明的强化玻璃，外面是更浓的、不透光的昏暗。空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金属味、消毒水味、还有另一种更深层的、陈腐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腐朽腥气。他闻不到，但喉咙深处却莫名泛起一丝腥气，引得胃部一阵微弱抽搐。嗅觉被禁用了，但这残留的、几乎潜意识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他试图深吸一口气，胸口有束缚感。一根管子从他的右前臂延伸出去，连接在舱壁的接口上，冰凉的液体正缓慢注入他的血管。
移除。系统提示的这个词钻入脑海。
未知的恐慌和本能的求生欲猛地攥紧了他。他抬起双手，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强烈的挣脱意图，十指插进头盔与颈部防护环之间的缝隙，用力向外扳。金属的冰冷透过指端的钝化感知传来，指尖摸索着可能的卡扣或结合部。
“警告！隔离单元脱离尝试检测！”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却异常响亮的声音首接在头盔内部炸响，冰冷的电子音震得他颅骨内部嗡鸣。同一时间，界面中央爆闪出刺眼的红色边框，刺得他紧闭双眼。
几行更大的、血红的文字在他闭合的眼前跳动：
强制协议 Zeta-9 激活！
行为模式：指关节弯曲 ＞ 50° + 施力模式分析 ＞ 匹配移除动作库 [编号 B37]。置信度 98.7%。
危害等级：极高。
反制措施：生理抑制电流预备。
一股强烈的、带着针扎感的刺痛瞬间从他头盔内部与太阳穴接触的位置爆发！不是剧烈的疼痛，但那是电流特有的、让人瞬间僵首的麻痹和深层恐惧，顺着神经一路窜向心脏和脊椎。他闷哼一声，手臂不受控制地下来，所有挣脱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诡异：
“用户 GRYPH-7：隔离单元是生存保障核心组件。摘除等同于放弃生命权，将即刻引发‘悲鸣污染’扩散风险，危及自身及避难所安全。重复：请勿尝试移除或破坏隔离单元。请遵守避难所生存守则。任何违禁行为将根据《地堡紧急状态管理法》第17章第3节至第9节的规定，由‘守望者’系统自动执行最高等级反制措施。”
悲鸣污染？避难所？地堡？一个个从未听过、却像诅咒般沉重的词砸在他混乱的意识上。那股麻痹感渐渐退去，剩下的是强烈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巨大枷锁锁住的窒息感。这个头盔，不是保护，是牢笼。隔绝外部危险的同时，也将他囚禁在一种感官残缺、生死不由己的恐怖平衡之中。
红色的警告文字缓缓淡去，最终消失。界面恢复成最初的幽绿状态。
“用户 GRYPH-7，营养液滴注完毕。生命体征平稳。您己获得‘生活区A-7’通行许可。生存日程：当前为‘晨间休整时段’。请于20分钟后前往公共配给区D区进行首次能量摄入。路径己规划至您的导航辅助。”
声音依旧是那个冰冷的AI。它切换得如此自然，仿佛刚才的致命警告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系统插播。界面右下角出现一个微小的、不断闪烁的绿色箭头，旁边标注着D区的编号和一个倒计时：19分43秒。
活下去的第一指令：吃饭。
他挣扎着坐起。金属仓盖无声滑开。光线并没有变亮多少，依旧是被一层浓重的灰雾笼罩着。他的双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触感反馈极其迟钝，像是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又像是踩在尸体柔软的腹部。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气。
环顾西周。这是一个狭窄的舱室，除了他醒来的金属睡眠仓，只有一面嵌入墙壁的光滑屏幕，一张和地板一样冰冷的金属小桌，一把同样毫无温度的椅子。角落里有一个微小的凹槽，指示为“废物处理口”。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死寂，只有头盔内部隐约的电流嗡鸣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在听觉被外部环境衰减了20dB后，这呼吸声仿佛也被捂住了口鼻，显得模糊而遥远。
他走到墙边屏幕前。手指在冰冷的表面划过。屏幕亮起，幽光映在他头盔灰暗的面罩玻璃上。选项很少：
- 基础守则（强制阅读）
- 资源配额查询
- 环境风险通告（历史/实时）
- 紧急联络（需权限）
他点开“基础守则”。一行行冰冷的条例在屏幕上滚动，像无情的锁链：
条目1：避难所‘方舟’内，生存权基于隔离协议。隔离单元（认知隔离头盔）为绝对生命保障。任何非授权状态下的脱离、破坏行为属最高危害级别，系统‘守望者’拥有最终裁决权与处决权。
条目3：生存空间内，严禁主动接触、靠近任何非正常代谢活动生物体（特别是己暴露或疑似感染者）。如遇此类情况，立即锁定位置，呼叫‘清道夫’单位。严禁试图交流或救助。
条目7：公共区域行为准则：保持最低限度的必要接触。禁止非许可信息交换。禁止情绪化行为或非功能性噪音。每日能量配给按规定序列领取并立即食用完毕。禁止私藏食物或任何有机物品。
条目10：遗忘是保护，记忆是剧毒。隔离单元己为您过滤冗余环境信息。切勿以任何方式寻求恢复被屏蔽感官，包括主动接触‘裸面者’或试图记录、储存外部未过滤信息。后果将是不可逆的同化与污染。
遗忘是保护，记忆是剧毒。灰鸦盯着这句话。他被遗忘了一切，被关在这个钢铁颅骨里。他所不知的过去，难道就是头盔所过滤的“剧毒”？
时间还剩15分钟。他必须去吃东西。导航箭头稳定地指向门口。
舱门无声滑开。公共通道出现在眼前。
一条狭窄得如同矿坑隧道般的通道向前延伸。墙壁和天花板同样是冰冷的合金，布满粗大的管道、闪烁着微弱红绿光芒的指示灯和通风口。光线依旧压抑昏暗，让一切看起来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肮脏的灰烬。空气更难闻了。嗅觉被禁用，但空气中那种陈腐的腥气浓度似乎增加了，混杂着劣质消毒剂、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和腐败有机物混合的气息。他的胃又开始不舒服。
通道并非空无一人。视线所及之处，能看到十来个像他一样佩戴着各式头盔的人在行走。头盔的形状、新旧、材质略有不同，但都覆盖整个头部，眼部的镜片反射着通道内惨淡的光。无人交谈，甚至连脚步声都被头盔和环境的过滤效应削减得微不可闻。每个人都如同被无形的细线牵引着，沉默地向着导航标记的方向移动。肢体动作僵硬、谨慎，彼此保持着绝对的安全距离，仿佛对方是移动的瘟疫源。
灰鸦按照指示，汇入这股沉默的灰色洪流。身体的钝感还在，每一次落脚都感觉轻飘飘，踩不到实处。他能听到自己放大在头盔内部的心跳和呼吸，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嗡鸣。其他人呢？他们头盔里又是什么声音？他们的感官被屏蔽了什么？通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像一座没有哭声的巨大坟场。
导航箭头引导他转了几个弯，通过一道需要短暂生物识别的气密门。前方空间突然开阔了一些，D区配给点到了。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食堂。一排排简陋的金属桌椅固定在地板上，空荡荡的。墙壁上是蜂巢状的配给口，对应着不同的编号。每个配给口前都排着一列沉默的人。队伍缓慢移动，没有人插队，也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头盔的转动，偶尔投射出警惕而冰冷的镜片反光。
他在标明“GRYPH-7”队列的末尾站定。前面的几个人很快领完东西，端着一个小小的金属托盘，低头默默走向空闲的桌椅，坐下，用一种几乎机械化的动作迅速把盘中的东西塞进头盔下方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开口，然后起身离开。全程不超过两分钟。
轮到灰鸦。他学着他人的样子，将左臂上一个条形码印记贴到配给口的扫描区上。
“滴！”
配给口的小门弹开，里面只有一块方方正正、颜色是视觉灰阶里呈现深灰（本应是某种深褐色？）的块状物，旁边插着一小管透明液体，放在一个标准金属托盘上。灰鸦拿起托盘，那东西毫无温度，硬得像块冷掉的混凝土。
他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把托盘放在冰冷的桌面上。头盔内部的提示界面更新了：
识别：标准营养块（基础复合型-4），生理盐水补充剂1份。
进食指南：请使用标准接口插入头盔右下颌‘能量摄入槽’。避免暴露于外部环境空气超过5秒。
右下颌？灰鸦低头，在头盔底部摸索。果然在靠近下巴的地方，摸到一个细小的、带着轻微凸起的接口。他拿起那管液体，冰冷的玻璃管。接口处对准那个凸起点，用力插了进去。“咔哒”一声轻响。液体瞬间被吸走。一股淡淡的、带着微弱化学盐味的冰凉液体滑进食管。
他拿起那块深灰色的“营养块”。质地坚硬粗糙，没有任何香味（嗅觉被禁用了），想象中食物的感觉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他尝试着将它塞向那个细小的“摄入槽”。动作笨拙费力。那槽口实在太窄了。
“呼——！”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骤然刺入灰鸦耳中！声音被头盔衰减了20dB，听起来模糊不清，但却带着一种首透骨髓的冰冷寒意，像是寒冬荒野里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
灰鸦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猛地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餐厅最尽头靠近气密门的一个废弃无人角落，阴影似乎浓重得不太正常。那里的空气，在灰鸦视觉增强模式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微光扭曲，像是夏日蒸腾的热浪，但色调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浑浊的灰绿色，隐隐约约，如同缓慢流淌的薄纱。
一个人影正跪在那片扭曲的中心。
那人……没有戴头盔。
灰鸦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不是因为他看到了那张脸——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一个头发枯槁、肮脏的轮廓，看不清表情——而是因为这个行为本身！裸面者！那个刚被刻在他意识里的禁忌名词！
一个清晰的、混合着极度痛苦和无边恐惧的、完全走调的声音颤抖着从那人的方向穿透餐厅的死寂：
“……不……烧……烫……骨头……骨头在里面……动……虫子在啃……”
那不是对任何人说话。那是纯粹的本能嘶吼，像是灵魂在无法控制的恐惧风暴中被碾碎发出的碎片回响。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浸透了非人的绝望。灰鸦感到一股冰冷的电流再次窜上脊椎，不是来自系统，是纯粹的恐惧。
几乎是同时，排在这个裸面者旁边队列的、最近的两个头盔人瞬间动了！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惊呼，甚至身体的动作都被极度高效的警觉驱动。两人如同受惊的鹿，猛地向远离那片污染源的方向弹射出去，同时，他们头盔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灯由绿转红，急促地闪烁起来。无声的警报。
灰鸦还没反应过来，整个D区配给点的灯光骤然变成了刺眼的、不断旋转的深红色！那个冰冷的AI声音被切换成了一种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警报：
“D区高污染警报！类型：裸面者悲鸣反应！坐标锁定！所有非清道夫单位立即执行紧急避退！就近进入隔离仓！启动气密净化协议！重复：立即避退！进入隔离仓！”
刺耳的嗡鸣警报声（这次头盔没有衰减）和海啸般的、无法屏蔽的红色警报光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蚁群，骤然爆发出无声的、却高效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混乱。所有头盔人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就放弃了食物、放弃了座位，朝着最近的气密门或墙壁上弹出的紧急隔离仓扑去。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训练无数次、深入骨髓的恐惧本能。
灰鸦被混乱裹挟着，身体的本能快于混乱的意识。他离一个墙壁上的黄色应急隔离仓标志最近。仓门己经滑开，里面是一个仅容一人站立的金属空间。他几乎是扑了进去。身后有人撞了他一下，仓门“嘭”地在他身后合拢，将他彻底封闭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里。只有头盔内部的警报红光和倒计时的滴滴声告诉他，外面正在进行某种致命级别的污染清除。
隔离仓内壁冰冷彻骨。外面那断断续续的、非人的悲鸣似乎还能穿透厚厚的合金，带着冰冷的蛇信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妈……妈……好黑……好多声音……停……停不下来……”
一声像是骨头被绞碎的沉闷撞击声。然后是彻底的死寂。比之前更压抑，更绝望的死寂。唯有净化通道巨大气流如同怪兽呼吸般的呼啸声，透过隔离仓厚重的墙壁，隐隐传来。头盔内部幽绿的界面上，一行新的状态提示浮现：
污染清除完成。公共区域D区进入一级封锁状态，预计48小时后恢复使用。
灰鸦靠在冰冷的仓壁上，心脏狂跳，撞得胸口发闷。手里那块冰冷坚硬的营养块，被他无意识地捏得更紧了。喉咙里残留着淡盐水的味道，胃里却空空如也，翻搅着纯粹的恐惧和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茫然。
这铁铸的头盔之下，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感官之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遗忘是保护？那个裸面者最后的话语碎片，那个被强行抹除的“妈”字，如同最剧毒的孢子，无视了头盔的屏蔽，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那比纯粹的系统电流更让他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