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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疲劳，更像是一种意识的突然塌陷。前一秒，他还僵硬地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手里捏着那小块被啃咬过边缘、依旧冰冷坚硬的营养块碎片，试图将它再次塞进那个过于细小的摄入槽。后一秒，世界像被抽掉了底片，彻底沉入一片无梦的、连黑暗本身都感觉不到的死寂。
再睁眼，依旧是头盔内部那微弱的绿光界面，依旧是灰色压抑的舱室。只是左上角的计时数字向前跳跃了一大截，标识着新的生存周期开始了。
饥饿感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在空荡荡的胃里来回拉扯。嘴里残留着营养块特有的、类似陈旧石粉和金属混合的涩味，冰冷地贴在舌根。睡眠仓的系统自动让他躺了回去？他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关于“睡去”的感觉，那更像是被强行关机的物品。灰鸦撑起身，关节有些滞涩，是被头盔钝化后的触感在缓慢苏醒。
生存指令依旧冰冷地闪烁：
用户 GRYPH-7，生理唤醒周期完成。当前生存日程：‘休整时段’。请注意：距离强制‘基础维持期’（强制清醒活动）倒计时：1小时32分。
建议：利用休整时段进行‘营养补充’。推荐前往公共配给区D区（己解除封锁）。
D区。那个名字瞬间将残留的麻木感撕开一道缝隙。冰冷铁块般的视觉记忆碎片撞进脑海：浓稠的污渍、破碎的骨肉、旋转的红色镜头、刺耳的切割声、还有那穿透头盔的绝望悲鸣……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口泛起强烈的酸涩。
不去？系统提示“基础维持期”是强制清醒活动。拒绝可能意味着什么，灰鸦不敢细想。他僵硬地起身，导航箭头再次指向那扇通往公共区域的门。
通道依旧昏暗、冰冷，弥漫着那股混杂着消毒水、陈旧金属锈蚀的腐朽气味。沉默行走的盔甲人影依旧像上紧发条的玩偶。灰鸦汇入其中，刻意放慢脚步，与前人拉开更大的距离，每一步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迟滞感。视觉没有被特别屏蔽，但眼前的灰暗仿佛比昨日更加浓重。
再次站在D区的气密门前，灰鸦甚至能感觉到头盔与脸颊贴合处，自己的皮肤在无声地绷紧。门无声滑开。
空气……干净得有些异常。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得过分，如同刚喷洒了浓度极高的溶液，试图彻底覆盖某种深入骨髓的腐败。角落那片地方光洁如新，被清道夫用力量和技术彻底刮去了一层地板金属，连刮痕的边缘都被打磨得略显圆滑。昨日的灾难现场，只剩下一种绝对刻意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洁净”证明它曾存在过。唯有那股强烈的、非自然的化学清洁剂气息，混合着金属被打磨后的微小颗粒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带来另一种微妙的刺激和不安。
沉默的队伍在缓缓移动。他找到了标识“GRYPH-7”的窗口。轮到他的时候，他机械地抬起左臂，让配给口的扫描器刷过条形码。
“滴。”
金属小门弹开，依旧是一块深灰色的营养块和一管生理盐水。
但就在他拿起托盘的瞬间，头盔内部的视界左上角，用户标识下方，一行之前未曾有过的细小绿色数字，像幽灵一样悄然浮现，并闪烁着微弱的光：
可用生存点：60 [单位：点]
基础生存消耗预估（按当前配额）：+20点/天
六十点。
基础生存消耗……每天二十点。
一种冰冷的、类似第一次触碰电流抑制的麻痹感瞬间攫住了灰鸦的思维。六十点，除以二十。三。冰冷的数字不需要思考，它们首接得出了结论：三天。
他捧着那个冰冷的托盘，站在原地，感觉脚下光滑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松软流沙。三天后，如果这个数字归零……会发生什么？昨天的惨剧是因为触碰污染？还是因为……失去了支付能力而被“清理”？恐惧如同D区刮走地板污迹的清道夫圆锯，开始冰冷地刮削他的意识。昨天那个裸面者的声音碎片——“好多声音……停不下来……”——毫无预兆地再次尖啸起来，在他头盔里冰冷的空间里撞出无声的回音。他用尽全力攥紧手中的金属托盘边缘，指关节隔着钝化的触感传来坚硬的抗力。喉咙里干得像沙漠，连吞咽都困难。
配给区压抑的低语声似乎比昨天稍微嘈杂了一丝。有人领完食物后没有立刻离去，而是低声询问或交谈，声音压得很低，隔着头盔和距离难以听清，但那种焦躁不安的气息像有形的烟雾一样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就在这不安的寂静里，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突然穿透了配给区的穹顶。
不是冰冷无情的AI合成音。是一个真实的、男性的、沉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电流干扰沙沙声的声音。它通过隐藏的广播系统响起，音量适中，却清晰异常地传进每一个头盔人的耳中：
“注意。这里是卢修斯，‘葬仪队’负责人，身份代号：‘老矿工’。依据《地堡紧急状态管理法》及《资源回收部战时条例》第9条，现进行紧急人力招募通告。”
声音的出现像投入池塘的石子。队伍里大部分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许多头盔微微转动，似乎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目标：B-7区‘叹息回廊’深层记忆雏云样本回收作业，任务代码‘墓蛾’。”
人群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灰鸦听到附近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被头盔吸走大半，但那肢体语言的瞬间绷紧却无法掩盖。
“当前小队人员损失严重，急缺一名‘拾荒者’，职责：环境预扫与样本初步容灾收容。” 卢修斯的声音平稳地继续，带着一种首面现实残酷的坦然，“招募条件：基础头盔适应期己过，生命体征稳定，无重大精神崩溃史。任务优先等级：次级红区。任务周期：预估48-72小时。”
短暂的停顿。配给区里只剩下那沉稳的呼吸声和电流的杂音。
“待遇：任务期间每日预付30点生存点，任务成功完成，额外结算红区任务津贴70点。”
“30点！”
“老天……一天三十点？”
一阵无法完全压低的惊呼在头盔之间微弱地传递着，像是平静水面下骤然出现的急流漩涡。三十点！几乎是生存所需每日点数的1.5倍！而且只需要几天！这比任何单调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基础岗位报酬都要丰厚数倍。许多人的身形明显绷紧了，透出一种迫切。
卢修斯的声音似乎预料到了这种骚动，语气依旧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更深的沉滞：
“我需要提醒所有报名者：‘拾荒队’，即正式名称为‘记忆样本采集与风险评估’的别称。该岗位阵亡率，在上季度统计中，维持在93.7%。核心危险源：‘记忆云闪爆’、‘悲鸣污染连锁反应’、‘裸面者异变体’、‘环境塌方’，以及……” 他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冰冷，“……任务失败导致的基础生存点扣除，可能致使负债。”
先前那点被丰厚报酬激起的微弱骚动，如同被扔进液氮的气泡，瞬间凝固、冰结。
三十点的每日报酬失去了所有诱惑，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在九成死亡概率前预支性命的残忍。配给区陷入了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几乎所有人都微微垂下了头，加快了自己离开的脚步，仿佛卢修斯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躲避的污染。那些低语和询问彻底消失，只剩下餐具轻微碰撞和快速离开的、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空气比昨天净化后还要“干净”，干净得只剩下纯粹的恐惧。没有人再看向广播声音的来源，每个人都在低头快速吞咽，然后逃也似的离开这被诅咒的词所笼罩的区域。
灰鸦站在原地。手里的托盘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隔着钝化手套都感到刺痛。
三天。六十点。
九成阵亡率。三十点一天。
时间像是被慢放了无数倍。他眼前的视野似乎又开始轻微地扭曲、抖动。D区角落那片被刮除的地板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三天后，那堆被清道夫搅碎拖走的残骸位置，会不会替换成另一堆，属于他的、标识着GRYPH-7的污物？
生存点归零的想象比清道夫的圆锯盘更锋利地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头盔被强行剥离，那个冰冷的系统警告声在脑海中炸响——“悲鸣污染扩散风险”——然后电流的麻痹、失去控制的躯体、以及那无可挽回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
下一个念头，甚至没经过大脑的理性权衡，纯粹是垂死生物在深渊边缘的本能抓握：
“我去。”
两个字，轻得像两块石头掉落深井。
通道里的寂静似乎被这两个字砸出了裂痕。但他等不及确认，也无力再思考那九成三的阵亡率是否意味着更快的彻底终结。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营养块和托盘，指节用力到在盔壳下泛白。饥饿感被一种更巨大的、名为“三天后”的恐惧吞噬。
管口那个细小的、比生命更重要的金属槽口就在眼前。灰鸦低下头，用比昨天更加粗暴、甚至带着一丝发泄意味的力量，将那块深灰色的、象征着他仅剩三天价值的硬物，狠狠地朝着那个狭小的开口塞去。刮擦的尖锐声在头盔隔绝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