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老旧小区,斑驳的墙皮在江南连绵的梅雨中洇开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黄褐色水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泥土的腥气。南惜租住的小单间在顶楼,不足二十平米,墙壁薄得能听见隔壁租客深夜咳嗽的声音。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同样陈旧的外墙,光线常年昏暗。
这里与傅宅的云端生活,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窗台上,几盆绿萝倒是顽强地舒展着油绿的叶片,为这灰暗的空间增添了一抹生机。南惜正俯身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工作台前,工作台上铺着防尘的白色无纺布。一盏明亮的专业台灯将光线聚焦在她手中的物件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青铜带钩,出土时断裂成三截,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硬结的泥土和锈蚀物,几乎看不出原貌。她左手戴着薄薄的棉布手套,稳稳地固定住其中一块碎片,右手则捏着一柄极其纤细的刻刀,刀尖比绣花针还要细。她的动作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刀尖在锈蚀物与青铜本体极其细微的缝隙间,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刮动、剔挑。
每一次下刀都轻如羽毛拂过,却又精准无比。细小的锈蚀颗粒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她的呼吸放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器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也只是偶尔用腕部内侧的衣袖极快地擦拭一下,视线从未离开过手中的碎片。台灯的光线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鼻梁挺首,唇线微微抿着,所有的疲惫、困窘都被摒除在这方寸之地外,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宁静。
工作台一角,放着一个旧手机,屏幕无声地亮着。财经新闻APP的推送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突发!傅氏集团核心地产项目‘云顶天阙’曝重大施工质量问题,疑使用劣质建材!】
【傅氏股价开盘暴跌15%!创三年新低!】
【傅氏总裁傅司霆缺席关键董事会,内部动荡加剧!】
【监管介入!傅氏‘云顶天阙’项目被勒令全面停工!】
【信用评级遭下调,傅氏债务危机隐现!】
南惜的目光,在又一次极其细微的剔刮动作间隙,短暂地扫过手机屏幕。那些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势和财富的名字和数字,此刻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屏幕上跳动。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则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视线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重新落回指尖那枚正在显露精美蟠螭纹饰的青铜碎片上。刀尖再次落下,剔起一粒顽固的红锈。
“叮咚——”
老旧的门铃发出嘶哑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的静谧。
南惜的动作一顿。这么晚了?她放下手中的刻刀和碎片,摘掉左手的棉布手套,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精细姿势而有些酸涩的指关节。她在这里没什么熟人,房东太太也极少上来。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透过锈迹斑斑的猫眼向外看去。
楼道感应灯昏黄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男人。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不断往下淌,滑过高挺却苍白的鼻梁,汇聚在紧抿的薄唇下,最后滴落在他同样湿透、价值不菲却己皱得不成样子的黑色西装外套上。外套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打垮的狼狈。他垂着头,肩膀微微垮塌,一只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昂贵的皮鞋踩在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和水渍的水泥地上,泥泞不堪。
是傅司霆。
那个曾经在云端俯瞰众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傅氏总裁,此刻像一条被暴雨彻底淋透、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站在她这扇破旧的门板外。
南惜握着门把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隔着薄薄的门板,她甚至能隐约听到他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
她停顿了大约三秒。这三秒里,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冰冷长桌上摇曳的烛火,香槟杯清脆的碰撞,那句“她回来了,你该让位了”,还有签下名字时钢笔划过纸位那冰冷的“沙沙”声。
然后,她拧开了门锁。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老旧、锈蚀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呻吟,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门内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勾勒出门外男人更加清晰的轮廓——湿透,落魄,带着一身被暴雨和失败冲刷过的浓重水汽和寒意。
傅司霆猛地抬起头。
他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曾经锐利如鹰隼、永远带着掌控一切神采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浑浊和…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祈求。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看到门内站着的南惜。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家居服,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平静得让他心头发慌。
“南…南惜……”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碎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想靠近那门缝里透出的、唯一的光亮和暖意。
南惜却没有让开。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隔着博物馆的玻璃橱窗,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曾经煊赫如今却蒙尘的展品。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傅司霆被她这样的目光钉在原地,冻得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那被雨水和绝望堵住的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的字句:
“求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