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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城的秋夜来得早，镜匠朴师傅的作坊里还飘着铜水冷却的焦香。他蹲在炭炉前，用铁钳拨弄着最后一块铜料，火星子溅在粗布短打上，烧出几个焦洞。女儿素娘捧着陶碗进来，碗里是热乎的红豆粥："阿爸，该歇了。"
朴师傅接过碗，指节叩了叩工作台角落的檀木匣。匣里躺着面未完工的铜镜，镜背雕着缠枝莲纹，中心嵌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那是今日王妃派宦官送来的，说是要为铜镜"开光"。
"明日就要送进宫了。"朴师傅喝了口粥，喉结滚动，"王妃说这镜要照得出妖邪。可我这手艺..."他着镜缘未打磨的毛刺，"怕是配不上王妃的凤体。"
素娘望着案头堆成山的铜渣，突然想起半月前王妃的贴身宫女来传话时的模样。那姑娘跪在作坊门口，鬓角的玉簪歪着，声音发颤："阿爹，王妃的寝殿夜里总有狐臊味，您铸的镜子...可敢去照照？"
第二日晌午，王妃的鸾驾停在作坊门前。素娘躲在廊下，看见王妃扶着宫女的手下车。她穿一身月白翟衣，裙裾扫过青石板，发间的金步摇晃得人眼晕。可当她抬眼时，素娘打了个寒颤——那双眼太亮了，亮得像狼在夜里看猎物。
"朴师傅。"王妃的声音像浸了蜜的藤条，"这镜儿明日要随本宫去祭天，若有半分差池..."她指尖划过镜背的莲纹，"你知道后果。"
当晚，朴师傅在铜镜上最后一道工序时，手突然抖得厉害。他盯着镜面，分明看见自己的倒影扭曲了——额头爬上皱纹，两鬓染了霜，连嘴角都耷拉成哭相。"阿爸！"素娘扑过来扶住他，却见铜镜"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七八块。
"妖物..."朴师傅瘫坐在地，"这镜儿照出我本相了？可我...我只是个铸镜的啊。"
素娘捡起碎片，指尖被划出血珠。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爸给她讲过九尾狐的故事：那妖物能化人形，专吃人心，最怕照妖镜。可照妖镜需用至纯至善的血淬炼，否则会被妖物反噬。
第二日，王妃的寝殿传来尖叫。素娘跟着阿爸赶到时，只见满地都是撕碎的锦缎，王妃的贴身宫女瘫坐在地，浑身发抖："奴婢今早给王妃梳头，镜子里...镜子里爬出一只狐狸！九条尾巴，血红色的眼睛！"
朴师傅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跪在地上，捡起那面裂成碎片的铜镜——每道裂纹里都凝着暗红的血，像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妖妇！"国王的怒吼震得房梁落灰。素娘缩在廊柱后，看见国王的侍卫拖着王妃往殿外走。王妃的金步摇掉在地上，滚到素娘脚边，她这才看清：那哪里是步摇，分明是根带血的狐毛。
"朴师傅！"国王的亲卫踹开作坊门，"你铸的镜子坏了本王的雅兴，该当何罪？"
朴师傅"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陛下饶命！是小人无能，未能铸出照妖宝镜！"
"无能？"国王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挑起朴师傅的下巴，"你女儿不是说，她能重铸这镜？"
素娘浑身一震。她这才想起昨夜，阿爸咳着血对她说的话："素娘，那镜儿本是要镇住九尾狐的。可王妃...怕就是那妖物。如今镜碎了，妖气散了，可国王被迷了心窍..."
"阿爸！"素娘拽住朴师傅的衣角，"女儿愿重铸铜镜。"
国王的剑尖移开，落在素娘脸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有什么本事？"
"民女愿以血为引。"素娘撩起衣袖，露出腕间一抹朱砂痣——那是阿爸说的"至纯至善之血"，"只要民女的血融入铜水，铜镜便能照见人心。"
国王盯着她的手腕看了片刻，突然笑了："好。若你办不成，朴家满门抄斩。"
重铸铜镜的三日里，素娘几乎没合眼。她守在熔炉前，看着铜水在坩埚里翻涌，像团沸腾的火。阿爸坐在旁边，咳嗽着帮她扇风，鬓角的白发落进铜水里，瞬间没了踪影。
"阿爸，您后悔吗？"素娘轻声问。
朴师傅摇摇头："当年我娘临终前说，铸镜的手艺是老天爷给的，要用来照人心，不是照妖怪。可我贪了王妃的赏钱，用了掺铅的铜料..."他咳得更厉害了，"素娘，若这镜儿成了，你赶紧跑。"
第三日深夜，铜水终于烧得通红。素娘咬破手腕，鲜血"滴答滴答"落进坩埚。刹那间，铜水腾起紫色的光，像有无数星星在里头蹦跳。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是阿爸的咳嗽声，是作坊里木屑的味道，是小时候阿爸背着她逛庙会的温度。
"素娘！"阿爸突然踉跄着扑过来，"快退开！"
但己经晚了。素娘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铜镜己经成型。镜背的莲纹泛着幽光，中心嵌着的夜明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凝固的血珠，红得像要滴下来。
国王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穿着常服，腰间挂着王妃送的玉佩，脸上还带着昨夜的醉意。素娘捧着铜镜跪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熔炉里的铜水还响。
"照吧。"国王说。
素娘将铜镜举到他面前。镜面先是蒙了层雾气，接着慢慢清晰——国王的脸出现在镜里，可他的头顶飘着团黑雾，黑雾里隐约有九条尾巴，正张牙舞爪地撕扯着什么。
"这是...？"国王后退半步。
"陛下，"素娘轻声说，"这镜儿照的不是妖，是人心。"
镜中景象开始变化。黑雾散去，国王的脸变得苍老，眼角爬满皱纹。他看见十二岁那年，在御花园里救的小狐狸，毛茸茸的，正用脑袋蹭他的手心；看见十五岁登基时，母后拉着他的手说"要做一个仁君"；看见王妃第一次进宫时，她眼里的恐惧，和自己心里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
"原来..."国王的声音发颤，"我一首以为是她迷惑我，可其实是我..."
素娘看见他眼角有泪，滴在铜镜上，镜中景象又变了。这次是王妃的脸——不再是妖异的模样，而是苍白的，带着泪痕，嘴里念叨着"阿爹，我不想死"。
"她本是山中修炼的狐，"国王喃喃，"那年大旱，她化作女子求雨，被我带回宫...我以为我爱她，可其实我只是...只是贪心。"
铜镜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素娘低头一看，镜背的莲纹里渗出细小的裂纹，那滴血珠正在融化，顺着纹路流进铜水里。
"镜儿坏了？"国王紧张地问。
素娘摇摇头，捡起铜镜轻轻一擦。镜面重新映出她的脸，清清爽爽，没有妖气，没有黑雾，只有她自己的影子。
"这镜儿啊，"她轻声说，"照见的是人心最真的模样。陛下若想让它永远明亮，便得守住心里的光。"
国王沉默了许久，突然起身。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雾涌进来，带着桂花香。远处传来晨钟，悠扬得像要把人心里的尘埃都敲干净。
"朴师傅。"国王转身对朴师傅说，"你的女儿，是国之宝。"
朴师傅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素娘扶起他，看见阿爸鬓角的白发里，藏着根没来得及拔的狐毛——那是昨夜，为了给铜水添最后一把火，阿爸偷偷去了御花园，从那棵老槐树下拔的。
后来，这面铜镜被供在景福宫的偏殿里。国王再没去过王妃的寝殿，却常独自坐在镜前，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在忏悔，只有素娘知道——镜中映出的，从来不是妖怪，是人心里藏着的，最不敢见光的，那点真。
再后来，汉阳城流传着一句话："若想知人心，且去景福宫，看那面照过妖的铜镜。" 而镜匠朴师傅的作坊里，多了块新匾额，是国王亲笔写的"照心"二字。
至于那面铜镜，据说在某个雪夜，突然自己碎成了齑粉。有人说那是完成了使命，有人说那是去了该去的地方。但素娘知道，那些碎铜片里，藏着国王的眼泪，王妃的叹息，还有阿爸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人心啊，比九尾狐的妖气，难照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