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渔村的故事,得从海娘娘的牙缝里说起。打我阿奶那辈儿往前数,村里的闺女落地时,脐带都得用海草扎——说是海妖的咒,生女必成纺织娘,织网的手得沾海水,织网的线得浸月光,织出来的网啊,能网住鱼群,也能网住风暴。
我叫莉娜,是村里最末一辈的纺织娘。阿姐去年春上刚满十六,就该接阿娘的纺车了,可她织了张"百鱼网",撒到海湾那天,浪头突然翻起山高,渔船像片叶子似的被卷进漩涡。捞上来时,阿姐的辫子还缠在网绳上,腕子上的银镯子闪着冷光——那是阿奶给的,说能镇海妖。
阿奶走得早,可她临咽气前攥着我手腕,指甲盖儿都掐进肉里:"莉娜,等你织满九九八十张网,去崖顶石屋找那架老纺车。梭子上刻着什么的,你记着......"话没说完,窗外的海平线就翻起墨绿色的浪,阿奶的手慢慢松开,指缝里漏出半枚贝壳——是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纹路。
我记着阿姐的话,每天天不亮就去海边捡贝壳。渔村的姑娘们织网都用普通的麻线,可我偏要往深海的珊瑚礁里钻。那里的海水凉得扎骨头,可珊瑚缝里藏着金闪闪的线——阿姐说那是"海魄丝",是海妖的眼泪凝的,沾了它,网就能听懂鱼群的话。我偷偷藏了半绞在海草筐里,夜里点着鲸油灯纺线,梭子在纺车上飞,线团转起来像团活的月光。
十六岁那年春,我在崖顶石屋找到了阿奶说的老纺车。木头早被海风啃得发黑,可梭子却亮得能照见人影——上面真刻着波塞冬的三叉戟,旁边还有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海神之女,织网渡厄"。
那天夜里,我抱着纺车坐在崖边,听着海浪拍礁石。忽然,海风里飘来股腥甜的香,像开了满树的海棠。抬头一看,月光里站着个穿银鳞裙的姑娘,头发像海藻似的飘,眼睛是两汪漩涡,能吸进星星。
"你就是莉娜?"她的声音像贝壳相碰,"我是塞壬娜,海妖的后裔。你们家的纺车,是我阿婆当年给波塞冬织寿衣时留下的。"
我往后缩了缩,手心里全是汗。阿姐出事前也说过,海妖专找织网的手,把怨气缠在线里,等渔船撒网,怨气就化成风暴,掀翻船,卷走人——可阿奶说那是"渡厄",难道......
"你阿奶没骗你。"塞壬娜笑了,银鳞裙闪着幽光,"波塞冬当年爱上了个凡人姑娘,就是你们的老祖宗。他给了她半颗海神心,让她能织出会呼吸的网。可海妖嫉妒,说凡人偷了神力,就下了咒:你们家的闺女,世世代代要织网,用你们的血养网,用网里的鱼养海妖。"
"那我阿姐......"
"你阿姐的网太好了,"塞壬娜的声音冷下来,"她用了海魄丝,网能听懂鱼群的话,能避开暗礁,能网住本该被海怪吃掉的大鱼。可海妖要的是'献祭'——网必须用闺女的命来喂,阿姐的血渗进网里,反而激怒了海妖,所以风暴才来得更凶。"
我攥紧了梭子,三叉戟的刻痕硌得手心生疼:"那怎么办?难道要像阿姐那样,白白送命?"
塞壬娜伸手摸了摸纺车,梭子突然发出蓝光:"波塞冬的三叉戟能破咒。你织网时,把梭子贴在胸口,用你的血浸线——不是海妖要闺女的血,是海神要女儿的心。你阿奶、你阿娘、你阿姐,她们都怕疼,怕死,所以血里带着怨。可你是最后一个,你要让海神看见,你们家的闺女,不是用来献祭的。"
那天夜里,我照着塞壬娜的话,用碎瓷片在指尖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纺车的木头上。线团沾了血,竟泛起淡金色的光,像撒了把星星。我织了张新网,网眼里绣着小海豚、珊瑚花,还有波塞冬的三叉戟——阿姐说,鱼群喜欢漂亮的东西。
撒网那天,海湾的风平得像镜子。我把网撒下去,网刚触到水面,就浮起条金鳞大鱼,尾巴拍得浪花西溅。村里的老渔夫眯着眼喊:"莉娜!这网是活的!"等收网时,网里全是肥美的石斑鱼、金枪鱼,连最难捕的海马都蜷成小团,尾巴卷着网绳首晃。
可怪事还在后头。那天夜里,我在海边洗网,看见网眼里渗出淡蓝色的光,像海妖的眼泪。塞壬娜又出现了,她的银鳞裙不再闪着冷光,倒像浸了月光的海水:"海妖认输了。你阿奶、阿娘、阿姐的血,加上你的,够凑齐半颗海神心。波塞冬说,用这心能解了诅咒——往后你们村的闺女,想织网就织网,不想织就织花布。"
"那海妖呢?"
"她们回深海了。"塞壬娜的声音轻得像海雾,"其实海妖也是被诅咒的,她们本是波塞冬的侍女,因为嫉妒才作恶。现在你家的网能养海,她们也能回珊瑚礁里绣花了。"
后来,渔村的姑娘们真的不用再怕织网了。我教她们用海草染线,用珊瑚做梭子,织出的网有的像蓝天,有的像晚霞,鱼群见了都凑过来跳舞。阿姐的坟前,我放了束海葵,她要是还在,准能编出比这更漂亮的花。
现在我常坐在崖边,看小丫头们举着梭子追蝴蝶。偶尔有渔船归来,甲板上堆着银闪闪的鱼,船老大总爱喊:"莉娜!你这网是请了海神帮忙织的吧?"我就笑,摸摸怀里的梭子——上面的三叉戟还在,可那刻痕早被我的体温焐得软乎乎的,像阿奶的手。
你问海妖呢?前儿个有个潜水的小伙子说,在珊瑚礁里看见群穿银裙的姑娘,正用海草织花手帕。我猜啊,那是塞壬娜和她的姐妹们,终于能光明正大绣花了。
有些咒,得用真心解;有些网,要用心血织。咱渔村的故事,大概就这么着,从风暴里熬出了甜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