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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的七月，运河水涨得比圣马可钟楼的尖顶还高。晨雾里，卖可颂的婆婆掀开木桶盖，热气裹着杏仁香漫过总督宫的拱廊；穿蓝布衫的船夫哼着《桑塔·露琪亚》，贡多拉的铜铃在水面上敲出碎星。可卢卡没心思看这些——他攥着妹妹安娜的布娃娃，那上面的银铃铛从昨夜起就哑了。
"哥哥，铜像的眼睛在动。"安娜缩在他背后，手指戳向广场中央。
卢卡抬头。那尊青铜像立在广场东头三百多年了，穿文艺复兴式铠甲，左手举着盾牌，右手握着断剑。传说他是威尼斯共和国最后一位海军统帅，战败后被敌人铸成铜像，永受风吹雨打。可此刻，青铜表面竟泛起细密的裂纹，原本凝固的目光像活了似的，顺着安娜的布娃娃银铃铛，缓缓转了过来。
"跑！"卢卡拽着妹妹的手往巷子里冲，可他们的影子却像被无形的手揪住了似的，黏在青石板上。安娜的影子先变了——原本扎着蝴蝶结的发梢变得透明，像被谁用橡皮擦过；接着是卢卡的，他的影子从脚腕开始消失，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石板。
"是铜像！"老鞋匠从裁缝铺探出头，眼镜片反着光，"上个月我看见它眨眼睛，昨天半夜听见它哭——说是要吃影子！"
卢卡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威尼斯的铜像都有魂，百年醒一次，专吞说谎的人影。要是你说了假话，影子就会被收走，永远困在青铜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上周为了给安娜买退烧药，他偷了面包房的半块可颂，当时还对老板娘说"是我妹妹掉的"。
"安娜，"卢卡蹲下来，捧住妹妹的脸，"你信不信哥哥？"
安娜用力点头，睫毛上还挂着泪："信。"
"那哥哥没偷过东西。"卢卡听见自己说。可这句话刚出口，他的影子"咔嚓"一声，从脚腕断成了两截。
*
月蚀前夜，卢卡蹲在圣马可图书馆的旧书堆里。羊皮纸卷发着霉味，他翻到一页褪色的记载："铜像之名，曰'誓言之锁'。其魂困于青铜，需以三重真谎破之——真谎者，心信其真，实则虚也。"
窗外传来钟声，十点。卢卡数着心跳，把三个谎言在心里过了三遍：
第一谎："我从未偷过东西。"（其实偷过可颂）
第二谎："妈妈是病逝的。"（其实她是在冬夜投了运河，因为交不起房租）
第三谎："铜像没有心。"（其实它在哭，青铜表面那道裂纹里，渗着暗红的锈，像血）
月蚀开始了。月亮像块被咬了一口的奶酪，广场上的灯笼突然全灭了。卢卡牵着安娜的手冲出去，青铜像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原本凝固的裂纹里渗出黑雾，那是被它吞掉的影子——有面包房老板的，有老鞋匠的，还有穿红裙子的卖花女，她们的影子蜷缩在铜像脚下，像团团皱巴巴的纸。
"还给我！"卢卡吼着扑过去，却被一道青铜屏障弹开。安娜的影子在屏障里挣扎，发梢的蝴蝶结己经完全透明了。
"说谎者，上前。"铜像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震得卢卡的耳朵嗡嗡响。它的右手缓缓抬起，断剑尖端指向卢卡，"你的影子，我要定了。"
卢卡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青铜屏障突然消失了，他能闻到铜像身上的味道——是铁锈混着海水，还有股熟悉的焦糊味，像那年冬天妈妈烧的最后一锅汤。
"我没偷过东西。"他说，声音在抖。
铜像的眼睛闪过红光。卢卡看见自己的影子从脚腕慢慢长回来，可安娜的影子还在缩，缩成小小的一团，像颗快熄灭的火星。
"妈妈是病逝的。"他又说。
这次，铜像的左手开始颤抖。卢卡看见妈妈的影子从铜像脚下浮起来——她穿着蓝布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织完的围巾，那是给安娜的生日礼物。
"铜像没有心。"第三句话出口时，卢卡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他想起上周路过铸造厂，看见工匠往青铜溶液里加碎银，老匠人说："好铜像得有魂，魂是从活人的眼泪里来的。"原来这铜像的魂，是被它吞掉的那些说谎者的眼泪凝成的。
青铜像发出刺耳的尖叫。卢卡看见它的裂纹在蔓延，暗红的锈水流过脚腕，像在流血。安娜的影子突然涨大了，裹着金红色的光，把那些蜷缩的影子都拉了出来——面包房老板的影子蹦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卖花女的影子捡起地上的玫瑰，别在自己发间；妈妈的影子蹲下来，摸了摸安娜的头。
"够了！"铜像吼道，"你们根本不懂！我曾是海军统帅，为了保护威尼斯，我让二十艘敌舰沉进了亚得里亚海！可他们说我输，说我该被铸成铜像......"它的声音突然哽咽，"我只是想让他们记住，战争会吃掉人心，就像影子会被我吃掉......"
卢卡抓住安娜的手，往家跑。背后传来轰然巨响，他回头，看见青铜像裂成了千万块碎片，每一片都映着月光，像撒了满地的星星。安娜的影子重新变得清亮，发梢的蝴蝶结闪着珍珠白的光。
*
第二天清晨，威尼斯人在广场中央发现了堆青铜碎片。老鞋匠蹲下来，用锤子敲了敲最大的一块，里面竟嵌着颗水晶，里面封着个小女孩的影子——扎着蝴蝶结，发梢闪着珍珠白的光。
"是安娜的影子！"卢卡挤到前面，却看见水晶里还有别的影子：面包房老板的、卖花女的、穿蓝布裙的妈妈。最深处有张人脸，戴着海军头盔，眼角挂着泪，嘴角却带着笑。
"那是铜像的魂。"老鞋匠说，"它说，它终于能去陪妈妈了。"
后来，威尼斯的孩子们总爱去广场玩。他们会指着碎片说："看，那是海军叔叔的影子！""那是面包房爷爷的影子！"而卢卡和安娜的布娃娃，银铃铛又响了，叮铃叮铃，像在唱一首没写完的歌。
再后来，有人在旧书摊找到本更老的笔记，最后一页写着："誓言之锁，锁不住真心。若你愿为所爱之人说谎，谎言便成了最真的光。"
如今，每当月蚀来临，威尼斯的老人还会提醒孩子："别对着铜像碎片说谎——说不定，里面还困着某个想回家的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