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肉联厂的大会议室里,煤烟味混着人身上的汗味,在灯泡下凝成浑浊的雾。任秀莲站在主席台中央,蓝布中山装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的毛主席像章在灯光下晃眼。她面前的木桌上摊着《批林批孔文件汇编》,纸页边缘被无数只手翻得毛糙,像极了她锁在抽屉里的王浩电报底稿。
“同志们!”任秀莲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传出,震得墙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微微发颤,“林彪这个资产阶级野心家,跟孔老二一样,都是搞复辟倒退的!”她的手指划过文件上“阴谋诡计”西个字,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和她平时掐算车间产量时的手势一样精准。
台下前排,副厂长王富贵把搪瓷缸往膝盖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棉袄袖口的补丁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的确良衬里——那是王浩穿旧的衬衫改的。任秀莲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这个动作,想起三天前在冻库,王富贵醉醺醺地撞开她,嘴里嘟囔着“批林批孔?先批批某些人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我们肉联厂,”任秀莲话锋一转,喇叭里传出轻微的电流声,“就要像大庆工人那样,把‘抓革命’和‘促生产’结合起来!”她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杯沿的缺口恰好对着王富贵的方向,“就说上个月屠宰车间的出肉率吧,为什么比计划少了三个百分点?这是不是阶级斗争在生产领域的反映?”
后排传来压抑的嗤笑声。屠宰工老张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小李,下巴朝主席台一扬:“听见没?出肉率低都成阶级斗争了。”小李低头抠着指甲,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她还好意思说,上个月把王浩的徒弟全调去扫猪圈,出肉率能不低?”
任秀莲仿佛没听见台下的动静,继续慷慨激昂:“孔老二讲‘克己复礼’,林彪搞‘克己复礼’,他们的目的都是要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宣传科的李伟身上。他正埋头记笔记,钢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后颈的红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和任晓雅手腕上那道早己消退的印子一样浅淡。
“我们车间主任,”任秀莲突然指向刘满仓,这个新提拔的副主任正用袖口擦鼻涕,“就要带头批林批孔,把那些‘磨洋工’的、‘偷奸耍滑’的,都当成孔老二的徒子徒孙来斗!”刘满仓慌忙站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开,露出的牙床在灯光下泛着青黑,像极了王浩当年偷瞄任秀莲胸脯时的油腻笑容。
“任主任说得对!”刘满仓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谁要是不好好干活,就是给林彪孔老二招魂!”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工人老陈的嘀咕:“说得比唱得好听,他上个月还在冻库偷猪油呢。”旁边的人赶紧拽了拽他袖子:“小声点,刘满仓现在是王富贵的人。”
任秀莲满意地看着台下的反应,手指在文件上的“阶级立场”西个字上敲了敲。她想起昨天赵国梁在办公室说的话:“批林批孔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你得让工人觉得,你批的是林彪孔老二,护的是咱肉联厂的锅碗瓢盆。”此刻她看着王富贵越来越黑的脸,知道自己这招“借政治打业务”的牌,算是打对了。
“同志们,”任秀莲拔高声音,喇叭里的电流声也跟着尖锐起来,“我们要记住,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像杀猪一样,看准了脖子,一刀下去才能干净利落!”她做了个挥刀的手势,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王浩走后,赵国梁托人从上海捎来的,说是“压压惊”。
台下的老张又捅了捅小李,朝任秀莲的手腕努了努嘴:“看见没?这镯子跟厂长办公室抽屉里的发票对得上号。”小李赶紧低头翻笔记本,假装记笔记:“你别瞎咧咧,当心被打成反革命。”但他的笔尖却在纸上画出歪扭的线条,像极了任秀莲锁在抽屉里的电报底稿上被涂掉的“蛊”字。
会议开到后半段,窗外下起了小雨。任秀莲看着玻璃上的雨痕,想起今早任晓雅把李伟送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在桌上时,书页间夹着的那张电影票根。那是昨晚李伟带她去看的《地道战》,票根上的日期恰好是王浩失踪满七个月的日子。她突然觉得,这场阶级教育会,和她人生的许多事一样,都不过是精心编织的台词,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
“最后我强调一点,”任秀莲合上文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干练,“各车间明天前交一份‘批林批孔’心得体会,要结合生产实际,不许空话套话!”她的目光再次扫过王富贵,看见他正用指甲在搪瓷缸上划着什么,缸壁上很快出现歪扭的痕迹,像极了王浩电报里被她涂掉的“救我”二字。
散会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出会议室。任秀莲收拾东西时,听见刘满仓在门口跟人嘀咕:“任主任这嘴皮子,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跟她女儿一样,看着文静,心里可有数了。”另一个声音低低地应和:“可不是嘛,当年把王浩弄去贵州,现在又跟厂长……”话没说完就被咳嗽声打断。
任秀莲装作没听见,把文件放进帆布包。包底触到一个硬物,是王浩的铜质证章。她想起老郑说的“贵州汉人失踪”,想起王富贵收到的那封语焉不详的回信,突然觉得这场阶级教育会,就像她给肉联厂披上的一件政治外衣,底下掩盖的,是权力的倾轧、个人的私欲,以及一个被她刻意遗忘的、可能早己葬身异乡的年轻生命。
走出会议室时,雨下得更大了。任秀莲撑起油纸伞,看见李伟正陪着任晓雅往宿舍楼走。两人共撑一把伞,李伟把大部分伞面都倾向晓雅,自己半边肩膀淋得透湿。这一幕让她想起赵国梁,想起他每次在办公室给她倒茶时,总会把杯沿的缺口转向自己。
雨幕中,肉联厂的烟囱喷出灰烟,与天空的乌云融为一体。任秀莲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烟囱,一边往外喷出符合时宜的政治口号,一边在内部积攒着越来越多的、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恐惧。而那些在台下小声议论的职工,他们看似在讨论阶级斗争,实则句句都在指向她这个“双面人”——一个既懂得利用政治手腕往上爬,又在私下里为了私欲不择手段的车间主任。
她紧了紧帆布包的带子,里面的铜质证章硌着她的腰。也许这场阶级教育会,真正教育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在政治口号与个人欲望之间走钢丝,用“阶级立场”做幌子,掩盖内心深处那些不敢示人的盘算与后怕。而她任秀莲,不过是其中最擅长表演的一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