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殒
乌江畔,残阳如血。
风卷着败草,呜呜响。西面八方,汉军的喊杀声像钝刀子刮骨头,一阵紧似一阵。
项羽站着,拄着他的泰阿剑。血顺着盔甲往下淌,凝在靴边。乌骓马贴着他,沉重的大脑袋搁在他染血的臂甲上,温热的泪混着血水流下来。
他伸手进怀里,摸出一方白帕。昨夜,虞姬用它在月下为他擦剑。
够了。
他用帕子抹掉乌骓脸上的泪痕,手一松。那方素白,打着旋儿,落进江滩血泥里。
举剑!
寒光刺眼,剑刃切进自己脖子!
皮肉撕裂的剧痛炸开!
恨意猛地堵住喉咙,眼前彻底黑透。
……
臭。
伤口的溃烂、汗馊、屎尿的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想呕。汉军的伤兵营低矮昏暗。
“季布!挺尸呢?!” 一条瘸腿踹翻项羽面前的黑陶碗。黏糊糊的肉汤泼了他一身,碗滚出老远。是营里出了名的刻薄老兵。
项羽刚睁眼,这具叫“季布”的残破身体就火烧火燎地疼,动一下像骨头要散架。他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
记忆的碎片蜂拥倒灌——这具身体属于一个叫季布的楚人战俘?不,是个更卑贱的名字?在沛县附近被裹挟入伍的流民?季布…也是项羽帐下亲信将领的名字,而这身体,原主记忆深处烙印的印记模糊不清,只记得是楚地沛县附近的流民,被抓了壮丁。
后来在混乱中卷入乱军,稀里糊涂就成了汉军阵营里最底层的一名辅兵,负责扛粮秣、喂骡马、清扫伤兵污秽……在数日前的乱军踩踏里受了重伤,濒死之际被他霸王的残魂鸠占鹊巢。
老兵还在骂:“废物点心!躺在这儿耗粮!滚起来喂马料去!”唾沫星子溅到脸上。
项羽咬紧牙根。杀意像狂龙在胸里翻腾。但不行,这身体,连站起来都难。他得忍。
帐外突然炸开锅:“快看!韩信大将军抓了虞姬!献给沛公了!”
囚车!
辕门外土路上,一辆粗笨的木头囚车吱嘎碾过。几个汉兵推搡着,粗铁链拴着一个单薄的人影。头发蓬乱,衣服破得遮不住身,露出的皮肉上尽是青紫血痕。一个沉甸甸的大铁圈死死箍住那纤细的脖子。
是虞姬!
囚车经过辕门。那蜷缩的身影突然一颤!乱发下猛地抬起半张脸,一双眼睛,像淬了冰又点了火的刀子!
是她!项羽只觉得浑身血都冲到了头顶,头皮发炸!
老兵挤在人群中,咧着黄牙叫唤:“哑巴货!韩信大人赏药那会儿,就该抹脖子!现在倒让爷们开眼,看看霸王的女人啥德性!哈哈!”
轰——!
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什么忍?什么蛰伏?去他娘的!
剧痛、屈辱、滔天怒火在体内炸开!那具连翻身都艰难的身体里爆出一股非人的蛮力!
他一条手臂撑地,猛拧身躯!
咔嚓——!!一声骇人的撕裂爆响!
身旁那根立着、碗口粗、撑着营帐的硬木旗杆,竟被他单手攥住,生生撕裂掰断!
粗粝的木刺还挂在杆头。
没有一丝停顿,更无一点犹豫!断杆脱手飞出,撕裂空气,发出短促尖啸!
老兵的笑脸瞬间僵住。
噗嗤!
沉闷的穿透声响彻辕门!
半截带刺的木杆,如蛮荒巨兽的獠牙,自他前胸凶狠贯入,血花混合着碎裂脏器猛地从后背喷溅而出!强劲的力道竟带着他佝偻的身体向后倒飞出一尺多远,才重重地砸在满地汤渍和污泥里。
热闹的喧嚣像被一刀斩断。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同一个地方。
囚车旁那个满身污秽、衣衫褴褛的伤兵,正缓缓从地上站起。动作迟滞,那条断腿几乎拖在地上。但他站首了腰。
那双眼睛,漆黑,沉寂,像两块被地火焚烧了千万年的寒铁。目光越过满地狼藉和惊恐的人群,死死锁在吱呀远去的囚车上。那眼神,又冷,又烫,烫得能烙进骨头里。
辕门口死一样的静。
伤兵缓缓抬首,望向阴沉的天空,一个低沉沙哑、却似含着千钧雷霆的声音,撕裂了冻结的空气:
“寡人……回来了。”